柳树屯的晒谷场上堆着新收的稻谷,老杨头蹲在垛子旁捏起几粒稻米,对着日头眯起眼:"这稻壳薄,怕是经不住麻雀啄。"
林秋穗蹲下身抓了把稻谷,指缝里漏下的金粒子在阳光里跳:"杨叔,这是农科院新推的杂交稻,抗虫害还省水。"
赵冬生开着刚买的东方红拖拉机驶过田埂,柴油机的黑烟惊飞了树上的喜鹊。王婶挎着竹篮小跑过来:"穗啊,这铁牛一天能犁多少地?"
"顶得上二十头牲口!"冬生跳下车,油渍斑斑的工装袖子卷到胳膊肘,"八三年分田那会儿,全屯就三头老牛......"
"那年春芽她爹为借牛耕地,给人家白干了三天活!"李寡妇突然插话,眼眶泛红。她男人正是当年累倒在田埂上的,临了手里还攥着半把稻种。
变故说来就来。县农技站送来新式插秧机那天,老杨头蹲在田埂死活不让下地:"这铁爪子能比人手灵巧?八五年推广抛秧技术,糟践了多少好苗!"
"您看这行距多齐整。"春芽卷起裤腿跳进水田,泥浆溅在的确良衬衫上,"比咱们拉绳打格子快三倍。"
老杨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木制秧马——那是他爹传下来的农具,边缘磨得发亮。"当年用这玩意儿,一天插一亩不费劲!"
"现在一天能插十亩。"冬生指着插秧机的仪表盘,"油钱比雇工钱还便宜。"
晒场上,小刚带着两个半大孩子调试新买的鼓风机。铁皮大家伙"突突"响着,吹得稻壳满天飞。王婶举着竹筛子追稻粒:"造孽哟!八三年那会儿,穗丫头领着俺们拿簸箕扬场......"
"风速调低点!"秋穗抓起把稻粒往风口撒,"看这秕谷都吹跑了!"
深夜的合作社办公室,老式台灯照着账本。秋穗按计算器的手突然停住:"买插秧机欠信用社两万,利息顶得上三亩稻子钱。"
"明年开春搞大棚草莓。"冬生摊开皱巴巴的规划图,"城里超市来考察过,一斤能卖八块。"
老杨头忽然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陶罐:"这是八三年生产队留的稻种,穗丫头你比比看!"
新稻种在灯泡下泛着琥珀光,旧稻种灰扑扑的像撒了层灶灰。春芽举起放大镜:"新品种的米脐小,出米率高两成。"
"可熬粥不香!"李寡妇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粥,"新米煮的,水是水,米是米......"
秋穗舀起一勺抿了口,突然想起八七年发大水,娘把最后一把陈米熬成稀汤,米油香能飘半条村。
秋分这日,全屯老少聚在晒场选种。老杨头握着竹匾筛稻种的手法依旧利落,碎壳从篾缝里簌簌落下。小刚看到说"杨爷爷这手艺能申遗!"
"啥遗?"老人手一抖,差点撒了稻种,"不就是庄稼把式......"
"就是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春芽把精选的稻种装进玻璃瓶,"咱合作社搞个传统农具体验角,城里人稀罕这个。"
王婶突然拍大腿:"那俺家腌酸菜的陶缸也算文物?"
开镰前夜,暴雨预警的红灯在合作社值班室亮了一宿。秋穗守着老式收音机听气象,忽然听见屋顶瓦片响——老杨头披着蓑衣在检修排水沟。
"东头老河沟得疏通!"老人举着铁锨喊,"八五年那场雹子......"
话没说完,冬生己经开着拖拉机拉来抽水机。新焊的铁架子上缠着麻绳,和当年抢修粮垛用的麻绳一样粗。
收割季最后一天,晒场上支起磅秤。老杨头摸着电子显示屏首嘀咕:"这铁疙瘩能比杆秤准?"
"误差不超过半斤。"小刚敲着计算器,"比八三年王会计的算盘准多了。"
分红大会上,李寡妇摸着簇新的百元钞票突然哭出声:"要是俺那口子能活到今天......"
王婶红着眼眶接话:"那年他为省粮种钱,硬扛着胃疼不说......"
月光漫过新修的粮仓时,秋穗在值班日志上写:"2001年秋收,历时18天,总产比1983年翻两番。"
钢笔尖悬在"翻两番"三个字上,她忽然听见晒场那头传来老杨头的赶雀哨——尖锐的哨音刺破夜空,惊起麦垛后偷食的麻雀。
二十年前守夜时点的马灯,如今换成了LED照明灯。灯光下,插秧机的铁臂泛着冷光,陶罐里的新旧稻种静静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