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吞噬着一切。裴谌拖着燕横沉重如石的躯体,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潭中跋涉。浑浊的江水没过膝盖,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顺着腿骨向上噬咬,几乎要冻结骨髓。燕横毫无知觉,身体冰冷,若非裴谌手指间偶尔能触碰到一丝微弱到几乎断绝的鼻息,他几乎以为自己在拖着一具尸体。
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裴谌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体力在飞速流逝,每一次抬腿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肺部火烧火燎的灼痛。黑暗无边无际,只有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单调而压抑,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撑…撑不住了…”裴谌的意识在冰冷和疲惫的夹击下开始模糊,眼前金星乱冒,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再也抬不起来。他脚下一软,身体连同肩上的燕横一起,重重地向冰冷的江水中倒去。
就在他即将被绝望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刹那!
嗡——!
那股奇异的、源自意识深处的“嗡鸣”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如同有人在他脑中用力拨动了一根紧绷的琴弦!
同时,紧贴着他胸膛的青色丝帛残卷,猛地爆发出一种强烈的“牵引”感!不再是模糊的感应,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了一下,方向明确地指向水道前方更深邃的黑暗!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灰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火石!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竟从那共鸣的丝帛处瞬间传递开来,蛮横地冲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强行刺入裴谌昏沉的意识!
裴谌猛地一个激灵,即将脱力的身体硬生生顿住!他大口喘着粗气,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不是幻觉!那感觉真实无比!前方…有东西在呼唤这残卷!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瞬间点燃了裴谌求生的意志。他不知哪里又榨出了一丝力气,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硬是将自己和燕横沉重的身体从倾倒的边缘拉了回来!
“走!”他对着黑暗嘶吼,声音沙哑破碎,更像是对自己绝望的鞭策。他不再犹豫,循着那丝帛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牵引方向,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傀儡,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前跋涉。
冰冷浑浊的江水阻力巨大,燕横的身体更是沉重的负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裴谌的喘息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汗水混着冰冷的江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但这一次,他不敢停下。那强烈的“嗡鸣”和“牵引”成了他唯一的灯塔,支撑着他麻木的肢体在绝望的泥沼中奋力前行。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水流似乎变得更加湍急,方向也更加混乱。洞壁的形状也在变化,不再是光滑的石壁,开始出现嶙峋怪异的礁石,如同蛰伏在水底的巨兽獠牙,稍有不慎便会撞得头破血流。裴谌只能更加小心,一手死死抓住燕横的手臂,一手摸索着前方冰冷湿滑的岩石,在激流和礁石间艰难穿行。
突然!
他摸索前方的手猛地按了个空!一股强劲的吸力从侧下方骤然传来!
裴谌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身体连同燕横瞬间失去平衡,被那股突如其来的暗流狠狠卷向侧下方一个隐藏在水下的、更加狭窄的岔道口!
“啊!”裴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冰冷的江水便猛地灌入口鼻!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燕横的手臂,两人如同被投入漩涡的枯叶,打着旋儿被激流裹挟着冲进了那条未知的、更加黑暗的支流!
湍急的洛水下游,一处背风的简陋码头。
几艘乌篷船在风浪中起伏不定,发出吱呀的呻吟。风雪虽小了些,但寒意更甚,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防风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鬼影般的光斑。
首领魁梧的身影如同铁铸,负手立在码头边缘,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子,扫视着浑浊的江面和两岸被积雪覆盖的荒野。他身后,肃立着西名同样身着黑衣、气息精悍的手下,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
“首领,沿河三十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搜遍了。渡口、渔村、荒废的庙宇…没有发现那两个小崽子的踪迹。”一个黑衣人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挫败。
首领没有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片从岸边岩石缝隙里抠出来的、焦黑的粗布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边缘浸染的暗红血迹显得格外刺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神策军那边呢?”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身后的手下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回禀首领,神策军左巡营的刘校尉收了我们的‘路引’,答应增派人手,封锁下游所有水道关卡,重点盘查过往船只和生面孔。不过…”手下迟疑了一下,“他们似乎对‘乌鸦’的名头…有所顾忌,问我们到底在找什么,值当如此大动干戈。”
首领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嘲讽。“顾忌?哼,一群披着官皮的蠹虫,只认得黄白之物罢了。告诉他们,我们要的是那个书生,他身上带着‘病引’,是能要洛阳城里某位贵人命的‘疫源’!谁窝藏,谁就是同谋!至于那盐枭崽子…死活不论!”
“病引?疫源?”手下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立刻低头应道:“是!属下明白!”这借口虽然骇人听闻,却足以让那些怕担干系、更怕染上“疫病”的军兵衙役打起十二分精神。
“还有,”首领缓缓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手下,“放出风去,就说洛阳盐帮余孽燕横,勾结妖人,窃取官库重宝,意图不轨。他身上带着赃物,悬红…五百贯!死活不论!我要让这洛阳城方圆百里的江湖鼠辈、地痞无赖都变成我们的眼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是!”手下眼中精光一闪。五百贯!足以让无数亡命徒疯狂!这等于在整个下游撒下了一张无形的巨网!
首领的目光再次投向漆黑汹涌的江面,仿佛要穿透那浑浊的江水,看到那两个如同蝼蚁般挣扎的身影。
“两个小虫子…能躲到地缝里去不成?”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着那片染血的碎布,眼神幽深如寒潭,“我倒要看看,是你们命硬,还是这洛水的龙王,收得下我‘血鹫’要的人!”
“血鹫”二字出口,他身后的几名黑衣人身体明显绷得更紧,头垂得更低,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加冰冷的肃杀之气。
风雪呜咽,码头的灯笼在寒风中剧烈摇晃,光影明灭不定,将首领那张疤痕狰狞的脸映照得如同地府修罗。
冰冷!窒息!翻滚!
裴谌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巨兽的胃囊,在湍急的暗流中身不由己地翻滚、撞击。坚硬的礁石擦过身体,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他死死闭住口鼻,肺里憋得快要炸开,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燕横的手臂,仿佛那是连接着生命最后的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头几乎散架的剧痛!翻滚终于停止。
裴谌重重地撞在某种坚硬湿滑的平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几乎炸裂的肺部,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吐出大口带着腥味的泥水。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趴在一片相对平缓的浅滩上,水流在这里变得平缓了许多。燕横就倒在他旁边,依旧昏迷不醒,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惨白。
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升起,裴谌就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微弱的光!
不再是之前洞口那种灰蒙蒙的天光,而是…一种幽冷的、仿佛源自水底深处的淡青色光芒!
光源就在前方不远处!
裴谌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不顾膝盖在粗糙石滩上摩擦出的血痕。
只见在前方水道的尽头,水流汇入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地下小湖。而就在小湖靠近岸边的浅水区,一块半埋在水下淤泥和卵石中的东西,正散发着那奇异的、稳定的淡青色光芒!
那光芒并不强烈,却足以照亮周围一小片水域,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光芒的来源,赫然是一块同样质地的深青色丝帛!大小、材质,与他怀中那块残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纹路似乎有所不同,此刻正如同呼吸般,明灭着幽冷的光华!
嗡——!
就在裴谌看到它的瞬间,怀中的青色丝帛残卷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共鸣!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冲入他的西肢百骸,仿佛沉睡的火山被彻底点燃!之前破庙里那股撕裂般的剧痛再次袭来,却奇异地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和吸引力!
是它!另一块《青阳诀》残卷!
裴谌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发光的水域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