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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柄异域毒匕落地的脆响，如同投入死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暖阁内激起无声的涟漪。盘踞的狼头啸月符号，在幽暗烛光下散发着冰冷而邪恶的气息，与暖阁内甜腻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异族凶器！”曹正淳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惊怒，猛地转过身，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寒风。他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匕首，又猛地刺向那个被赵元昊死死按在地上、抖如风中残叶的老太监，厉喝道：“好啊！王德顺！咱家待你不薄，你竟敢私藏这等凶物，还让它出现在御前！说！是不是你毒害了首辅大人，意图谋刺圣驾？！”
老太监王德顺早己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拼命摇头，眼神里是纯粹的、濒死的恐惧。
“督公息怒！”裴纶阴笑着上前一步，手中的钢针有意无意地在王德顺眼前晃过，“这等刁奴，不见棺材不掉泪。交给咱家，保管让他把祖宗八代都吐得干干净净！”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仿佛己经看到这老东西在自己刑具下哀嚎的场景。
“且慢！”
陆铮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并未理会曹正淳和裴纶的逼问，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王德顺惊恐的脸，最终落在他挣扎时蹭到地面灰尘的袖口内侧——那里，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
他没有去捡那柄危险的匕首，反而再次蹲在首辅徐阶的尸体旁，将刚才用薄刃银刀小心翼翼刮取下来的、来自徐阶指甲缝的微量碎屑，轻轻倒在一块随身携带的、极其干净的白绸布上。碎屑极细，混杂着凝固的血污和皮肤碎屑，在素白的绸布上几乎微不可见。
“元昊，”陆铮头也不抬，沉声吩咐，“取‘雪泥’来。”
赵元昊应声，迅速从随身携带的皮质挎包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圆锡盒。打开盒盖，里面是细腻如雪的白色粉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石灰气味。这正是锦衣卫秘制，用于现场提取足迹、压痕或微小残留物的“雪泥粉”。
陆铮用一支细小的银勺，舀起少许雪泥粉，极其均匀、轻柔地洒在白绸布上那些徐阶指甲缝的碎屑上。粉末落下，如同初雪覆盖大地。他屏住呼吸，专注地观察着粉末与碎屑接触的变化。
曹正淳看着陆铮旁若无人的举动，细眼中怒火翻腾，但碍于方才自己应允的“半个时辰”，又见陆铮确实在查验关键证物，只能强压怒火，重重冷哼一声：“陆千户，咱家倒要看看，你这装神弄鬼的，能查出什么花样！裴纶，盯紧了！时辰一到，立刻拿人！”
裴纶舔了舔嘴唇，钢针在指尖灵活转动，盯着陆铮的背影如同毒蛇盯着猎物，阴笑道：“督公放心，卑职有的是耐心。就怕陆千户…时间不够用啊。”他刻意加重了“时间不够用”几个字，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陆铮恍若未闻，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绸布上。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雪泥粉覆盖下，那些原本肉眼难辨的碎屑中，有几粒极其微小的颗粒，在粉末的映衬下，竟然显露出一种极其暗淡的、幽蓝色的反光！这反光，与地上那柄异域匕首刀锋上淬毒幽蓝的光芒，如出一辙！
陆铮眼神骤然一凝。他立刻用银勺小心地将那几粒沾染了雪泥粉、显出幽蓝光泽的颗粒单独剔出，放在另一块干净的白绸上。接着，他起身，走到那柄掉落在地的异域匕首旁，同样隔着素白丝帕，极其小心地用银刀的刀尖，在匕首的刀脊、靠近护手不易被触碰的位置，轻轻刮蹭了几下。
几粒更加微小的、同样闪着幽蓝光泽的金属碎屑被刮取下来。
陆铮将匕首上刮取的碎屑也撒上少许雪泥粉，幽蓝光泽再次显现。他将两份分别来自徐阶指甲缝和匕首刀脊的、带有幽蓝反光的碎屑并排放在一起。
在雪泥粉的映衬下，两者的形态、光泽，几乎一模一样！
“督公请看。”陆铮将白绸布微微托起，声音平静无波，“首辅大人指甲缝中残留的幽蓝碎屑，与这柄匕首刀脊刮取下的碎屑，无论形态还是色泽，都高度吻合。这绝非巧合。”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射向在地的王德顺：“王公公袖口内侧，有新近的划痕。这匕首刀柄粗糙，若仓促藏入袖中挣扎，极易在布料上留下痕迹。”他示意赵元昊查看。
赵元昊立刻检查王德顺的袖口内侧，果然在挣扎摩擦最厉害的位置，发现了几道细微但清晰的、与匕首护手狼头纹路边缘相仿的划痕！
“这…这又能说明什么？！”裴纶抢先尖声反驳，“老东西藏匿凶器，划破自己袖子有何稀奇？说不定就是他行凶时不小心蹭到的！陆铮，你别在这故弄玄虚拖延时间！”
陆铮没有理会裴纶，目光转向王德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王公公，这匕首绝非宫中之物。你从何处得来？为何要藏于袖中？今夜，除了你给首辅大人递过药，还有谁靠近过御案？看清楚，这匕首上的狼头啸月标记，你可知代表什么？说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德顺浑浊的老眼对上陆铮那双沉静如渊、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求生欲在他眼中交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此时！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从暖阁角落爆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之前蜷缩在柱子后面、被所有人忽略的那个小宫女，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珠暴突，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惨白转为青紫！
“噗！”一大口黑紫色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污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在朱红的柱子上，触目惊心！
“不好！是灭口！”赵元昊厉喝一声，反应快如闪电，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陆铮瞳孔猛缩！他瞬间想到了这小宫女之前袖中紧握的那个粗瓷小瓶！他猛地看向她的袖口——果然，那只青紫的手己经无力地垂落，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粗瓷瓶从她袖中滚落出来，瓶塞不知何时己经完全脱落，瓶口残留着一点同样的黑紫色粘稠液体！
“别碰那瓶子！”陆铮急喝。
但己经晚了。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东厂番子立功心切，想抢先控制住宫女和证物，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那个滚落的粗瓷瓶。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瓶身。
“嗤——！”
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响起。
那番子猛地发出一声比宫女更凄厉的惨嚎，触电般缩回手！只见他触碰瓶身的食指和中指指尖，皮肤瞬间变成了可怕的焦黑色，并且这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
“剧毒！”裴纶也变了脸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赵元昊冲到宫女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和颈脉，脸色铁青地朝陆铮摇了摇头：“大人…没气了！毒发极快！”
那中毒的番子还在哀嚎，整只手己经变得乌黑，痛得在地上打滚。其他番子惊恐地连连后退，无人敢上前。
混乱！恐惧！死亡的气息瞬间将暖阁淹没！
风雪似乎更大了，狂啸着拍打窗棂。
曹正淳脸色铁青，看着瞬间毙命的小宫女和哀嚎中毒的手下，又惊又怒。他死死盯住陆铮，仿佛要将这个不断制造“意外”的锦衣卫千户生吞活剥。
陆铮的心也沉了下去。对方下手之快、之狠、之决绝，远超他的预料。这宫女显然是被迫或自愿服毒灭口，那粗瓷瓶里的毒更是沾之即腐！她袖中藏毒，与王德顺袖中藏匕，是巧合还是关联？她临死前眼中那怨毒绝望的目光，又在看着谁？
“好！好得很！”曹正淳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他指着地上宫女的尸体和中毒翻滚的番子，又指向陆铮，“陆铮！这就是你要的勘查？！半个时辰未到，又添两条人命！还有一个中了奇毒！你作何解释？！这案子，你锦衣卫还查得了吗？！”
裴纶趁机阴恻恻地接口：“督公，这分明是有人狗急跳墙，杀人灭口！陆千户在此，非但未能阻止，反而让关键人证当场毙命，连带着毁了我东厂一名好手！其心可诛！卑职恳请督公，立刻拿下陆铮及其同党，严加审讯！他们脱不了干系！”
矛头，瞬间指向了陆铮！
赵元昊和几名锦衣卫力士立刻手按刀柄，护在陆铮身前，与再次逼上来的东厂番子怒目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陆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毒臭和焦糊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地上的三样东西：首辅尸体旁的描金药瓶、王德顺身旁的异域毒匕、小宫女滚落的粗瓷毒瓶。
三个源头，三条线索，却都指向更深的黑暗和更疯狂的对手。
他没有看咄咄逼人的曹正淳和裴纶，而是缓缓走到那个中毒哀嚎的东厂番子身边。那番子整条右臂都己乌黑，痛苦让他面容扭曲，眼神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陆铮蹲下身，不顾污秽，快速检查了他的伤口和症状，眉头紧锁。这毒…霸道绝伦，绝非寻常江湖毒物。
“赵元昊！”陆铮沉声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立刻持我腰牌，去南镇抚司诏狱！传仵作沈青黛！要快！带上她的药箱，就说…是‘阎罗帖’再现！只有她能解此毒，救人性命！迟了，神仙难救！”
“阎罗帖”三个字一出，裴纶的脸色骤然一变！曹正淳细长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赵元昊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过陆铮抛来的锦衣卫千户腰牌，沉喝一声：“得令！”身影如离弦之箭，撞开风雪弥漫的殿门，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暖阁内，只剩下番子的痛苦呻吟、风雪的呼啸、以及无声的杀机对峙。
陆铮站起身，迎着曹正淳和裴纶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说道：“督公，裴千户。毒杀宫女，毁尸灭迹，手段酷烈。此毒名为‘阎罗帖’，江湖罕见，中者如受十八层地狱煎熬，皮肉筋骨由外向内层层溃烂，十二个时辰内必死无疑，且…无药可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中毒番子绝望的眼神，话锋陡然一转。
“但，沈青黛或许能救。”
“只是，她若来了…”陆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曹正淳和裴纶，“这‘阎罗帖’的来历，恐怕就由不得某些人…信口雌黄了！”
“阎罗帖”的名号，如同一个禁忌的魔咒，让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中毒番子的哀嚎仿佛也微弱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曹正淳和裴纶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阴晴不定。
沈青黛…这个名字，连同“阎罗帖”，像一把钥匙，即将打开一扇通往更血腥过往的秘门。而门外，风雪正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