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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的空气，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林则徐的旗帜在虎门炮台猎猎作响，新铸的炮口森然指向伶仃洋外日益增多的帆影。
军营里，来自疍家、客家、粤地乡野的新募水勇，在关天培沙哑的号令声中，操演着简陋的火船撞击与跳帮搏杀。
汗水混着海腥味浸透粗布短打，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刻着“保家”二字。
林则徐亲临校场，抚摸着新仿铸的六千斤巨炮冰冷的炮身，目光却越过喧嚣的练兵场，投向烟波浩渺的东南方——那里，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军门，”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新炮射程几何？装填需几时？水勇驾驭火船，可能近得夷舰百步之内？”
关天培抱拳，甲叶铿锵：“回大人！新炮射程三里有余，然装填仍需三刻（约45分钟），不及夷炮迅疾。水勇……悍勇有余，然火船单薄，近身十难存一。”
“十难存一……”林则徐默然，指尖划过炮身上新刻的铭文“靖海伏波”，仿佛触摸着冰冷的现实。
他抬头，眼中是磐石般的决绝，“告诉儿郎们，身后无路！十死无生，亦要搏那一线生机！炮台工事，再加固！壕沟再深挖！火药、滚木礌石，备足！广州城，就是我等埋骨之地！”
与军营的肃杀截然相反，城西几处由天地会“保民军”把持的街巷，却涌动着一股带着药草苦涩的生机。
昔日破败的祠堂、废弃的货栈，如今挂上了简陋的木牌：“济民药棚”。浓重的药味弥漫，压过了角落偶尔飘来的鸦片甜腻气息。
棚内，骨瘦嶙峋的烟民排着长队，眼中不再是死寂的麻木，而是交织着痛苦与微茫希望的煎熬。
李鸿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衣袖挽至肘部，正为一个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汉子施针。
他动作迅捷精准，银针刺入穴位，辅以自制的东莨菪碱与阿片拮抗剂混合药剂。
汉子剧烈的痉挛渐渐平息，虚脱般瘫在草席上，浑浊的眼中淌下两行泪：“道……道长……活……活过来了……”
“忍过这三日，便是新生。”李鸿基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首起身，抹去额角的细汗，对旁边负责分发药粥的“刀疤”低声道：“今日汤药，加甘草三钱，太苦了，有人喝不下去。”
“是，香主！”刀疤应道，独眼中满是敬服。
他看着药棚外排起的长龙，看着那些领了药粥和几文“糊口钱”后千恩万谢离去的背影，低声道：“香主，这半卖半送，每日耗银如流水……林大人那边拨的银子，还有咱们会里那点老底，快见缸底了。”
李鸿基目光扫过药棚内外，那些衣衫褴褛却眼中有了活气的面孔，便是无形的根基。
“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救一人，便多一分人心。人心，是砍不断的刀。”
正说着，棚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
“天杀的！我的药！我的药啊！”一个老妇人瘫坐在地，面前瓦罐粉碎，黑褐色的药汁泼了一地。
几个穿着皂隶服色、却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嬉皮笑脸地踢开挡路的箩筐，为首一个三角眼，腰间挎着铁尺，正是佟维手下的爪牙头目王三。
“嚎什么嚎！奉佟主事令，稽查私制违禁药物！你们这破棚子，有官府的批文吗？啊？没有？那就是非法行医！药，没收！棚子，拆了！”
王三一脚踹翻旁边熬药的泥炉，火星西溅！几个排队领药的烟民吓得瑟瑟发抖。
“王三！你他妈找死！”刀疤目眦欲裂，拔刀就要上前！
李鸿基一把按住刀疤的手腕，力道沉稳。他缓步上前，挡在惊惶的人群前，目光平静地看向王三：“王班头，此药方乃奉林则徐林大人钧命所制，专为救治烟民，助其重归正途。批文，在钦差行辕案头。你，要看吗？”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王三被这目光一刺，气势顿时弱了三分，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少拿林大人压我！我只认佟主事的令！谁知道你这药里有没有掺害人的东西？弟兄们，给我……”
“搜”字还未出口，李鸿基己闪电般出手！并非刀剑，而是一枚细小的银针，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地刺入王三脖颈侧一处穴位！
王三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舌头像打了结，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满脸惊恐。
“王班头看来是急火攻心，口不能言了。”李鸿基收回手，声音依旧平静，“还不扶你们班头回去找大夫瞧瞧？若是耽搁了，落下个面瘫口吃的毛病，佟主事怕是要怪罪。”
其余几个皂隶看着头儿诡异的样子，又惊又惧，哪还敢停留，手忙脚乱地架起僵硬的王三，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药棚内外，爆发出压抑的哄笑和叫好声。
刀疤看着王三狼狈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香主，这梁子结死了！佟维这条狗，摆明了是替琦善那老狗来咬我们！”
李鸿基弯腰，帮老妇人收拾破碎的瓦罐，眼底深处却结满了寒冰。“咬人的狗，打痛一次不够。”他声音低得只有刀疤能听见，“那就打断它的脊梁骨，再掏空它主人的钱袋！”
当夜，水门船坞深处，灯火通明。
巨大的海防图铺在木桌上，上面却用朱砂圈出了几个与海防毫不相干的地点：巡抚衙门后街的“瑞昌”当铺、内城西水关附近的“福源”银楼、以及城北一处看似普通的“永丰”米行。
李鸿基的手指重重戳在“永丰米行”上：“‘水鹞子’探得确切消息，琦善通过佟维，将倒卖鸦片所得的大部分浮财，都化整为零，经这几处中转洗白！‘瑞昌’走珍玩字画，‘福源’熔银铸锭，‘永丰米行’则用米袋夹层偷运现银！最终，都汇入巡抚衙门内库！”
“好个狡兔三窟！”玄真子拂尘轻摆，眼中精光闪烁，“佟维手下那‘黑鹞子’，是看守内库钥匙和运送路线的关键。此人东瀛忍术诡谲，轻功卓绝，警觉异常，硬闯绝无胜算。”
“所以，要借一场‘东风’。”李鸿基眼中幽蓝光芒一闪而逝，陨铁剑柄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刀疤，让‘算盘’把风声透给‘海蛇帮’那群真正的水匪——就说巡抚内库新进了一批准备犒赏水师的‘南洋珍珠’，价值连城，后日寅时三刻，由‘黑鹞子’亲自押运，走西水关水道！”
“妙！”刀疤独眼放光，“‘海蛇帮’那群亡命徒，见钱眼开，又有水上的本事，够‘黑鹞子’喝一壶！”
“待他们两败俱伤，或‘黑鹞子’被引开，”李鸿基的手指移向“永丰米行”，“便是我们动手之时！米行地下必有银窖！玄真师父，需要您炼制的‘化金水’（强酸）和‘穿石散’（高效腐蚀剂），破开他的铁壁！”
“三日内必成。”玄真子颔首。
“得手后，”李鸿基目光扫过众人，“所有银钱，七成用于购药救民，抚恤战死兄弟家小！三成……留作‘保民军’死士安家之用！”他声音斩钉截铁，“这笔沾满百姓血泪的银子，就该用来买他们的命！买琦善和他走狗的命！”
船坞内，群情激愤，低沉的誓言在幽暗中回荡，如同战鼓擂响。
就在李鸿基于广州的暗影中谋划掏心一击的同时，万里之外，泰晤士河畔的威斯敏斯特宫，一场决定东方命运的辩论正达到沸点。
议会大厅穹顶高耸，水晶吊灯的光芒也无法驱散弥漫的硝烟味。执政的辉格党要员、外交大臣巴麦尊子爵（Lord Palmerston）立于讲坛，如同一位即将发起远征的将军。他挥舞着手中厚厚一叠文件，声音激昂，响彻大厅：
“先生们！我们在中国的利益正遭受前所未有的野蛮侵犯！我们遵纪守法的商人被无故监禁！价值数百万英镑的合法财产（指鸦片）被暴虐地销毁！我们勇敢的子民林维喜，在远离故土的东方，倒在了清国暴民的枪口下！而那个叫林则徐的官员，非但不惩办凶手，反而变本加厉，封锁我们的商馆，断绝我们的补给，甚至动用武力将我们驱逐出澳门！”
他猛地拍击桌面：“这不是贸易纠纷！这是对一个文明国家的公然侮辱！是对大英帝国尊严的践踏！是对基于《国际法》的自由贸易原则的彻底背叛！如果我们容忍这种暴行，那么明天，我们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财产和生命都将失去保障！”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我提请议会授权！派遣一支足以捍卫帝国尊严与利益的远征舰队，前往中国海！用最坚决的武力，迫使那个野蛮而傲慢的帝国政府低头！赔偿我们的损失！保障我们未来的贸易自由！并严惩凶手林则徐！让清国皇帝明白——伤害一个大英子民，就是与整个大英帝国为敌！”
支持战争的议员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hear, hear!”（赞成！）的吼声。
反对党的席位上，年迈的议员小斯当东爵士（Sir Gee Thomas Staunton）艰难地站起身。他幼年随马戛尔尼使团到过中国，通晓中文，此刻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愤怒。
“子爵阁下！诸位议员！”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请擦亮你们的眼睛！那些被销毁的‘合法财产’是什么？是鸦片！是毒害了千万清国百姓、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致命毒药！林则徐销毁它，是在履行他作为官员的职责！是在拯救他的国家和人民！我们有什么权利，用我们士兵的鲜血和战舰的大炮，去保护这种罪恶的贸易？！”
“至于林维喜事件，”他提高声调，“真相尚未完全查明！我们有什么确凿证据证明是‘清国暴民’所为？而不是一场醉酒后的冲突？甚至……是我们的人先挑衅？！”
他的质问被淹没在一片“叛徒！”“亲华分子！”的斥责声中。巴麦尊冷笑一声，打断他：“斯当东爵士，您对那个古老帝国的浪漫情怀，蒙蔽了您对帝国核心利益的判断！我们讨论的是原则！是帝国的尊严不容侵犯！是自由贸易的旗帜必须飘扬！”
“投票！立即投票！”狂热的呼声席卷议会。
1839年10月1日，伦敦阴云密布。英国议会下议院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多数，通过了巴麦尊的提案。
“派遣舰队去中国海！”
一纸盖着议会印章的命令，如同死神的请柬，飞向朴茨茅斯军港。
巨大的风帆战列舰升起了满旗，黑洞洞的炮口缓缓调转方向，指向遥远的东方。
工业帝国最强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目标首指那个仍在“天朝上国”迷梦中固守的古老国度。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幽灵，尚未飞抵广州。
但珠江口外，那支不断膨胀的异国舰队，其狰狞的轮廓己清晰可见。
李鸿基按着腰间滚烫的陨铁剑，立于水门船坞的阴影中，仿佛听到了命运齿轮咬合的刺耳声响。
他面前，是琦善那沾满民脂民膏的银窖；而他身后，一场由整个帝国意志推动的钢铁风暴，正撕裂海平线，咆哮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