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的空气,在十月深秋的寒风中,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发出无声的呻吟。
当悬挂米字旗的“担麻士葛”号(Thomas Coutts)缓缓驶入黄埔港,桅杆上飘扬着永不贩运鸦片的具结文书时,这紧绷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松动。
码头边,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艘异国商船。
有商人眼中闪烁的算计,有苦力麻木的观望,更有无数升斗小民那混合着恐惧、茫然与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眼神。
“看……红毛鬼的船……真不卖烟土了?”
“林大人……林大人真逼得他们低头了?”
“嘘!莫要高兴太早!你没看伶仃洋外头?那黑压压的炮船,可没走!”
低语在寒风中传播,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药棚虽毁,但玄真子化整为零、通过疍家小船和乡野祠堂散播的“白云济世散”仍在悄悄救治着绝望的烟民。
每一份药粉的传递,都伴随着一句低沉的告诫:“大乱将至,囤粮,藏身,莫信夷人!”
林则徐立于钦差行辕的高台上,远眺“担麻士葛”号,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当船长沃纳(Warner)恭敬地接过那封致维多利亚女王的信函时,林则徐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平静,落在更远处那片如同乌云压境般的英舰帆影上。
那封信,是他最后的努力,是投向深渊的石子,只求一丝渺茫的回响。
他深知,这短暂的“遵令”,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
白云山深处,新的“巢穴”——“砺锋谷”内,炉火日夜不息。
李鸿基赤裸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蒸腾,新结痂的肋下伤口如同狰狞的蜈蚣。
他手中陨铁剑化作一片幽蓝的光幕,每一次劈、刺、撩、抹,都带着风雷之势,剑尖偶尔爆出寸许寒芒,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剑柄晶簇的光芒稳定而深邃,【能量恢复:65%】。山谷中回荡着沉闷的肉体碰撞声、短促的号令和铁器淬火的嗤嗤声。
几十名精壮汉子在“夜枭”的带领下,进行着近乎残酷的对抗训练,眼神中只有狼一般的凶狠与麻木的坚韧。
“香主!”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泥猴般的少年(“泥鳅”)从谷外荆棘丛中钻出,气喘吁吁,“‘担麻士葛’号走了!带着林大人的信!
伶仃洋外,夷人的炮舰……‘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像两座铁山,堵死了穿鼻水道!任何想进广州的英国船,都被它们用炮指着脑袋!”
李鸿基收剑,剑身嗡鸣渐息。他抓起一块粗布擦拭汗水,目光冰冷:“义律这条疯狗,自己不敢打,就堵着门不让别人做生意。这是要彻底掐断广州的喉咙,逼林大人就范。”
他走到简易沙盘前,上面用石子标注着珠江口的主要水道和炮台。“穿鼻水道是关键!英舰卡在那里,虎门炮台的大炮够不着,我们的火船也难靠近。”
他手指重重戳在代表“窝拉疑”号的石子上,“必须打掉它!或者……逼它挪窝!”
“香主,关军门那边……”一个脸上带疤的绿营逃兵低声问。
李鸿基眼中幽光一闪:“关军门是条汉子,但水师的家底……经不起硬拼。我们的机会,在混乱,在水下!”
他迅速下令:“‘泥鳅’,带两个水性最好的疍家兄弟,趁夜潜出,摸清‘窝拉疑’和‘海阿新’号水下船体的情况,尤其是舵叶、推进器!‘夜枭’,集中所有‘雷火丹’(硝化甘油),给我造能贴在水下船壳上炸的东西!要快!我们等不起!”
恐惧如同瘟疫,随着“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那巨大的、黑洞洞的炮口指向穿鼻水道,在广州城内疯狂蔓延。
米铺前,人潮汹涌,粗粝的糙米价格一日三涨,仍被抢购一空。油盐酱醋的货架空空如也。当铺里挤满了典当家产的人,只求换得几两保命的银子。茶馆酒肆,往日高谈阔论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得极低的、充满惊惶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红毛鬼的大炮,一炮能轰塌半条街!”
“关军门的水师……能顶住吗?”
“顶?拿什么顶!没看见连想进来做生意的红毛船,都被自己人用炮指着吗?义律这是铁了心要打啊!”
“林大人……林大人能挡住吗?”
无人能答。只有深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江水,淹没着每一个人的心。
昔日“担麻士葛”号带来的那点虚幻希望,在狰狞的炮舰面前,碎得无影无踪。
玄真子行走在愈发萧条的街巷,药箱里救命的“济世散”分量更重,耳边听到的,却是更多绝望的哭泣和对战争的诅咒。
11月3日,清晨。
薄雾笼罩着穿鼻洋面,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悬挂着米字旗的商船“皇家撒克逊”号(Royal Saxon),在船长当郎(Captain Warner)的指挥下,鼓起勇气,升起永不贩运鸦片的具结旗帜,缓缓驶向穿鼻水道,准备进入广州贸易。这艘船,如同投向沸腾油锅的一滴水!
“窝拉疑”号巨大的舰影如同海上堡垒,横亘在“皇家撒克逊”号的必经之路上。
舰桥上,亨利·史密斯船长放下单筒望远镜,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他接到了义律的死命令:绝不允许任何英国船只向清国政府“屈服”!
“鸣炮!警告射击!目标,‘皇家撒克逊’号船首前方!”史密斯冷酷下令。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撕裂了海面的平静!灼热的炮弹带着凄厉的尖啸,砸在“皇家撒克逊”号船首前方的海面,炸起冲天水柱!商船剧烈摇晃,甲板上一片惊呼!
“提督大人!夷舰开炮了!拦住了‘皇家撒克逊’号!”虎门靖远炮台上,瞭望兵嘶声高喊。
关天培须发戟张,猛地拔出腰刀:“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传令!所有战船,随本督出击!护我商船,卫我海疆!”
旗语翻飞!沉闷的战鼓擂响!包括关天培旗舰在内的二十九艘广东水师战船,如同被激怒的蜂群,鼓起风帆,冲出虎门,首扑穿鼻水道!雪亮的刀枪映着晨光,土炮的炮口森然指向英舰!
几乎在清军舰队出动的同一刻!
穿鼻水道南侧一处被芦苇遮蔽的浅滩,几条仅能容纳两三人的狭长舢板如同水蜘蛛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的水中。
舢板上,是李鸿基亲自挑选的六名死士,包括“泥鳅”和两名最精悍的疍家水鬼。
他们全身涂抹着河泥,只露出精光西射的眼睛,口中衔着特制的芦苇管,背负着用油布严密包裹、形似巨大水蛭的“水底雷”(内填大量硝化甘油和铁钉)。
李鸿基自己则伏在最后一条舢板上,陨铁剑紧缚背后,剑柄晶簇幽光流转,冰冷的意志覆盖全身,将他的气息和心跳压至最低。
“目标,‘窝拉疑’号右舷舵叶和推进器!‘海阿新’号水线!贴上去,拉响引信,立刻下潜撤离!生死有命,莫要回头!”李鸿基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透过水面传入水鬼耳中。
几人无声点头,眼中只有决绝。舢板借着浅滩和混乱水流的掩护,如同幽灵般向那两座庞然巨物般的钢铁堡垒潜去。
海面上,战斗己然爆发!
“窝拉疑”号右舷的榴弹炮率先发出怒吼!橘红色的火焰喷吐,致命的霰弹如同钢铁风暴,横扫冲在最前的几艘清军小船!
轰!轰!
一艘清军火船被首接命中,木屑纷飞,瞬间解体沉没!
另一艘战船的弹药库被击中,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燃烧的碎片和人体残肢如雨点般落入海中!
惨叫声、落水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清军舰队阵型大乱!
关天培目眦欲裂,站在旗舰船头,挥舞着腰刀怒吼:“顶上去!开炮!开炮!”
清军战船上的土炮发出沉闷的轰鸣,实心铁弹呼啸而出!然而,射程和威力远逊于英舰,大部分炮弹徒劳地落在海面,激起水柱。
偶有命中“窝拉疑”号的,也只在坚固的橡木船身上留下凹痕,或打断几根帆索。十八磅炮无法平射的致命缺陷暴露无遗!
“海阿新”号侧舷炮火齐射,又两艘清军战船燃起大火,水兵如同下饺子般跳入冰冷的海水!
就在这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混乱中!
水下!
“泥鳅”如同真正的泥鳅,紧贴着“窝拉疑”号布满藤壶和水草的冰冷船壳,艰难地潜行。
巨大的螺旋桨搅动的水流几乎要将他撕碎!
他死死抱住船壳一处凸起,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枚吸附式的“水底雷”按在预估的舵轴连接处!引信嗤嗤点燃!他猛地一蹬船壳,借力向幽暗的深水潜去!
另一名疍家水鬼则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海阿新”号巡逻小艇的探照灯光,将另一枚水雷贴在了其水线下的一处铆接缝隙!引信点燃的瞬间,他如同受惊的鱼儿,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江水中。
轰隆——!!!
两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几乎同时在两艘英舰巨大的船体水下部位炸开!声音被海面的炮火轰鸣掩盖,但那恐怖的冲击力却让庞大的舰身猛地一震!
“窝拉疑”号舰桥上,史密斯船长一个趔趄,惊骇地扶住栏杆:“怎么回事?!触礁?!”
“报告船长!右……右舵失灵!舵机舱进水!疑似……疑似水下爆炸!”惊慌的喊声从下面传来。
“海阿新”号则更惨,被击中的部位靠近水线,江水正疯狂涌入破口!舰体开始微微倾斜!
“好!!”关天培虽不明水下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捕捉到了英舰的混乱和瞬间火力的减弱!“天助我也!集中火力!打那艘歪了的(指‘海阿新’号)!”
清军残存的战船鼓起最后的勇气,顶着稀疏了许多的炮火,向“海阿新”号倾泻弹雨!一发十二磅实心弹终于走了大运,狠狠砸在“海阿新”号的后甲板,打断了一片帆索,船帆轰然滑落!
英舰的凶猛势头为之一窒!义律在“路易莎”号(在后方指挥)上接到报告,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清军还有这种诡异的水下手段(他以为是清军所为)!
看着关天培那艘虽然多处中弹起火、主帆破烂却依旧死战不退的旗舰,再评估一下受损的“窝拉疑”和开始进水的“海阿新”,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命令史密斯!停止攻击!脱离接触!”义律咬牙切齿,“清国人疯了!不要和他们同归于尽!撤退!”
英舰炮火渐歇,开始缓缓转向,脱离战场。
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船板、焦黑的帆布、以及无数穿着号衣或红衫的浮尸。
关天培的旗舰千疮百孔,他本人左手被飞溅的木屑炸伤,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袖。他拄着刀,望着退却的英舰,又望向海面上燃烧沉没的自己兄弟的战船,虎目含泪,悲愤交加。
李鸿基从藏身的芦苇荡中冒出头,剧烈喘息。他看到“泥鳅”和另一名水鬼挣扎着爬上附近一条半沉的舢板,但去袭击“窝拉疑”号的另一名兄弟,却再也没能浮出水面。
水下爆炸的冲击波也让他气血翻腾。陨铁剑在背上微微震颤,仿佛在哀悼,又似在渴望更多的鲜血。
珠江呜咽,将血水、硝烟和破碎的船骸卷向大海。
穿鼻洋的炮声暂时停歇,但两岸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因这惨烈的伤亡和英舰虽退却未败的事实,变得更加沉重。
十三行的洋楼里,隐约飘出异国的音乐;而城内的米铺前,抢购的长队排得更长了。
李鸿基抹去脸上的江水,望向那两艘蹒跚退走的钢铁巨兽,眼中幽蓝的光芒冰冷刺骨。
“这只是……利息。”他对着漂浮的尸骸低语,声音被江风吹散。真正的血海,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