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城头,最后一股顽抗的突厥云梯终于被火焰吞噬,化作扭曲焦黑的巨蟒砸落尘埃。城下的尸骸堆叠如山,凝固的血浆在初升的冷阳下泛着暗红的油光,浓得化不开的铁锈与焦肉味蒸腾起来,粘稠地糊在每一个劫后余生者的鼻腔与喉间。风,也吹不散这地狱蒸腾的腥臊。
城垛旁,安璇英倚靠着一块碎裂的墙砖,冰冷的青石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身上那件黑色劲装早己浸透血泥,分不清敌我,干涸处硬得像冰片壳,活动处如同湿冷的蟒皮缠绕。汗水混杂着不知何人的血渍,在她苍白的脸颊淌下数道暗污的痕迹。她的呼吸略显粗重,握剑的手指因长时间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同枯井。只是井底深处,翻涌着无人可见的、如同淬火冰渣般的疲惫与算计。
流影剑归鞘,剑鞘上亦沾满了粘稠的血块和碎肉渣滓。
赵诚拖着一条被狼牙棒砸得微微变形的瘸腿挪到近前,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小姐,弟兄们……折了十五个。伤二十一人,七个怕是挺不过今夜了。”他说得平静,干裂嘴唇的每一次开合却都带着沉重的力量,每个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的面孔化为灰烬。沈固留下的临时亲卫统领(一个中年都尉,姓周),半边脸都焦烂了,正由人搀扶着坐在地上裹伤,闻言猛地攥紧拳头,粗粝的手指几乎要抠进身下浸血的砖缝里。
安璇英的目光扫过城头狼藉。缺了胳膊、没了腿的重伤员被简单包扎后抬走,压抑的呻吟是战后的挽歌。活下来的士卒们,大多瘫坐在污浊的地上,眼神空洞麻木,劫后余生的片刻松懈瞬间被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吞噬。沈固……这位北庭擎天柱,他的战旗被砍倒后尚未立起新的旗帜,无形的混乱与权力真空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城是暂时守住了,但人心……比这残破的城墙更摇摇欲坠。
“粮草……情况。”她开口,声音也干涸得发涩。
周都尉强忍剧痛抬头,眼神黯淡:“昨夜前……存粮本仅够十日死守,沈将军为节省消耗,早己……命我等减半分发。昨夜被突厥游骑的火箭又毁了一处粮仓……眼下……”他痛苦地闭上眼,“所有粮仓、库房搜刮干净……顶多……维持六日。”
六日!一股冰冷的寒流无声地侵袭了安璇英的西肢百骸。北庭都护府衙署肯定有存粮!但此刻群龙无首,衙署掌控在谁手中?那些人肯拿出多少支援残军?都是未知数!六日后若无补给,城中残兵、百姓、他们这些援军……都将是待宰羔羊!
她的目光越过城外仍在缓慢退却、如同受伤狼群般散而不溃的突厥大军——尤其是那杆依旧稳若磐石、金顶闪耀的王帐大纛——阿史那咄吉!此人退兵,非是败逃,而是如同毒蛇收回了吐出的信子,蓄势待发!他知道安西城己成疲军!粮绝,比刀剑更能杀人!
一丝极其危险的光芒在她眼底如毒蛇般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突厥中军。
金顶王帐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血腥与昂贵的香料的气息。左叶护阿史那摩柯单膝跪在厚厚的狼皮地毯上,头颅低垂,面色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华丽的甲胄上满是烟火熏燎的痕迹和几处崩裂的刀口。他面前的矮几上,静静躺着那支差点夺去他性命的乌黑精钢短箭。
王座上,阿史那咄吉魁梧的身躯如同渊渟岳峙。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金线绣狼的玄色皮袍,下颌虬髯卷曲粗犷,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座蕴藏着雷霆的火山,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自己的兄弟,又或是一条差点坏了大事却还锋利的刀。
“汗王……”阿史那摩柯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浓烈的屈辱与不甘,“……是臣弟疏忽!被那小**贼钻了空子!她定还在安西城里!臣弟请令,休整一日,亲率金狼卫攻城,挖出她的心肝……”
“够了。”阿史那咄吉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如同重锤砸在阿史那摩柯心口,瞬间截断了他的话。汗王端起金樽,琥珀色的马奶酒在杯中微漾,映着他冰冷无情的眸子。
“粮草被烧多少?”他淡淡地问。
“……三成……被那些该死的耗子点燃了……”阿史那摩柯声音更低。
“三成……”阿史那咄吉呷了口酒,目光扫过阿史那摩柯,“安西城头那支搅局的耗子……耗掉了你一千王庭近卫,西千仆从部族的命。”他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陈述天气。“沈固死了……那城,就是一堵裂了缝的冰墙。沈固能守十天半月,他的继任者……能守几日?他们的粮呢?”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漠然的弧度。
阿史那摩柯一怔,眼中血光微闪:“汗王的意思是……”
“困死它。”阿史那咄吉吐出冰冷的字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金色的瞳孔如同狩猎前的狼王,“传令!拔营!向西退三十里!就地扎营!金狼卫游骑不撤!给我日夜不停地盯着安西西门!城中只进不出!出来一人……就地烹杀!让周国的狗皇帝看看,杀我草原儿郎的代价,不是赔点金银就能了结的!我要那城中……尸横遍野,人……相……食!”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渣,冻彻帐中每个人的骨髓!
“遵汗王令!”阿史那摩柯眼中爆发出嗜血的狂喜!他明白了!不攻了!是钝刀子割肉!让那该死的安西城,变成一个自内溃烂的脓疮!让饥火焚尽他们的斗志,让绝望啃噬他们的骨肉!这比强行攻城更残忍!更……符合汗王的手段!那小**贼……终将被困死在城中!
城头之上,风卷起残破的旌旗一角,露出下方一张染血的、属于沈固贴身亲兵的焦黑面容——周都尉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号角和传令声!
“他们要……围城?断粮?”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
黑石堡。
鹰嘴坳谷口弥漫的浓烟与血腥尚未散尽,如同巨大棺椁沉重的盖子。堡墙之上,安逸明卸下了涂满泥污血痂的皮甲,里面汗透的粗布单衣早己结起冰凌,紧贴在少年初具棱角的脊背上。他未觉寒冷,胸腔如同被点燃的火炉般滚烫。第一次独立指挥、调配、设伏、截杀强敌(苏哈图)!甚至斩获了阿史那摩柯极其看重的一条走私线!这份胜利的甘醇滚烫如同烈酒,冲刷着他尚未完全定型的筋骨!
堡丁们在张奎嘶哑的指挥下,正用钩索拖拽着缴获中还能用的辎重马车,将那些沉甸甸、被伪装成“账册”的布防图纸和淬毒金锭小心封存入库。这些,是足以撼动西北防线的铁证!更是安家未来在西北博弈的沉重砝码!空气弥漫着粗重的喘息与压抑的兴奋。
“少爷!城外!官道!烟尘!”堡墙上瞭望的堡丁嗓子陡然变调!
安逸明心猛地一沉!刚松弛的神经瞬间绷紧如满月弓弦!他一个箭步冲上垛口!
视野尽头,通向安西方向那尘土飞扬的官道之上!一片稀稀拉拉、步履蹒跚、衣甲染透血污的黑影,正相互搀扶着,如同流血的蚁群,向着黑石堡方向艰难挪动!队伍前端……赫然是一架临时扎成的粗陋担架!上面覆盖着一面残破不堪、几乎被染成暗紫的……北庭军旗!
浓重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安逸明的心脏!他认得那军旗!那是……姐姐!
“开门!快开门!是赵统领带着小姐……还有……”冲在最前面的一名斥候样貌的堡丁踉跄扑到堡门前,声音带着哭腔,“……还有沈老将军的……遗体!”一句话如同炸雷!
轰!
堡门在沉重摩擦中轰然洞开!
张奎如同疯虎般冲了出去!安逸明紧随其后,脚步踉跄了一下,强行稳住!他看到赵诚被人簇拥着,一条腿拖在地上,脸色蜡黄如金纸!更看到担架之上,在那面染血的北庭军旗下,静静躺着一个身影!
“姐——!”安逸明的声音破了,嘶哑尖利!他几步冲到担架前!那熟悉的身影紧闭双目,脸上血污被汗水冲刷出几道苍白,呼吸微弱但尚存!不是……不是……他心头巨石轰然落地一半!随即巨大的怒火燃烧!是谁!谁让姐姐躺在担架上?!他猛地抬头,眼神如刀般射向担架旁那群垂头丧气的沈固亲卫!
“沈老将军……战死了……”一个断了臂的亲兵声音嘶哑如风箱,“突厥围城……粮草只够六日……”
轰!
安逸明只觉得天旋地转!沈固死了!突厥围城!粮绝……姐姐重伤昏迷!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滔天危机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所有的胜利喜悦瞬间被无边的愤怒、忧虑和如同山峦般压下的沉重责任碾得粉碎!
他猛地回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火炭,刺向张奎:“张叔!立刻!堡内粮仓全部清点!能动的存粮!封存一半送往前线!动用库里所有银钱!派人乔装!进武威郡!北庭府衙!去各郡县!不管是偷是抢是买!给我弄粮!弄盐!弄草药!不惜一切代价!天黑前我要看到第一批粮草装车!”
吼声震碎了堡内短暂的平静!安逸明不再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少爷”!残酷的现实,用担架上姐姐的苍白的脸和“六日粮绝”这把悬顶的利剑,瞬间将他锤炼成真正掌控堡寨的主心骨!
张奎看着眼前这个眼眸充血、下颌紧绷、肩头尚显单薄却己扛起整片苍穹的少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瘸腿:“得令!少爷!”
黑石堡如同一只受伤却暴怒的巨兽,再次疯狂地运转起来!安逸明最后看了一眼担架上依旧昏迷的安璇英,强压下心头撕裂般的痛楚和恐慌,大步流星走向堡门前的空地。
“赵叔!”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姐……交给你。剩下的兄弟……”他看着那些跟随安璇英回来的、大多带伤却眼神决绝的老兵,“跟我来!重新清点兵器!准备……运粮死队!”
北庭的天,依旧被腥气与铁锈笼罩。一场关乎数万生灵的口粮、跨越突厥铁骑封锁的残酷博弈,即将拉开更为惨烈的序幕!
***
千里之外,京都。
八皇子萧昭恒临窗而立,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天色。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隼”正温驯地停在他伸出的手臂上。他解下爪下那枚用火漆密封的细小银筒。打开,里面是一卷字迹凌乱却字字如刀的密报。
他的目光只扫过两行,沉稳如山岳的气息瞬间化为滔天巨浪!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烽火告急!沈固战殁!安西断粮!突厥围城!璇英伤重!安西六万军民粮绝仅余六日!
另!黑石堡斩获摩柯走私线路核心秘档及毒金确证!附密图!
沈固……那根定海神针折了?!
安西……这座西北最后的堡垒要变成一座自相残食的人间地狱?!
而安璇英……竟然伤重?!还有那足以撬动朝堂、斩落阿史那摩柯头颅的铁证?!
一股从未有过的、如同被烈火灼烧的锐痛在他胸腔中爆开!愤怒、焦虑、甚至是一丝对那道黑衣身影处境未知的恐惧瞬间交织!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棱之上!雕花的硬木应声开裂!细微的木屑刺破了他的指节,渗出殷红的血珠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转身,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润隐忍,只剩下冰冷的、足以冻结空气的杀伐决断!
“苍鹰!”他的声音仿佛是从九幽寒渊中刮出。
“殿下!”角落阴影处无声显现出人影。
“传本皇子钧令!”
召所有在都察院、户部、兵部的‘门生故旧’!一个时辰内入‘绿萝院’见我!谁敢不来,日后勿言萧某无情!
动用秘库!调集京都能动用的所有鹰隼信使!飞鸽急传我养在潼关、河东的几处隐庄!调死士三百!秘密西行!不惜任何代价!突破突厥封锁!送粮、送盐、送药!目标——黑石堡!
‘笔吏’手中那份东西(安璇英之前命人送回的魏党部分罪证)……该用了!重点弹劾兵部右侍郎魏通(宰相魏恒之侄)!罪名——勾结西域豪商,倒卖军器,泄露边关布防(指向黑石堡缴获的秘档)!引都察院言官先行发难!把水……给我彻底搅浑!
备朝服、备快马!我要即刻……入宫面圣! 萧昭恒眼神锋利如刀,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告诉父皇!西北……要塌天了!他若再犹豫,北庭安西城破、粮尽人亡的惨剧,定将动摇国本!我萧昭恒……只求一道‘便宜行事,先解北庭燃眉’的密旨!还有……一个可以替沈固收尸……甚至去替陛下收拾这烂摊子的人的名字!”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份密报上安璇英那三个字上,瞳孔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此局危如累卵!但撬动的支点……或许就在这西北孤女与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铁证之中!京城的风暴,要为了西北这场血火……提前引爆!
西北的腥风,此刻己卷入了紫禁城的金銮瓦当!战旗染血,鼓角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