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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汁泼洒，将邯郸城外的旷野彻底浸透。破庙的断壁残垣在风中呜咽，腐朽的梁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瓦顶。流民如同潮水般涌入，褴褛的衣衫裹着嶙峋的骨，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食物的贪婪。而角落阴影里，一个少年沉默如石，眼底的寒光比庙外的朔风更刺骨——“乱世当食人。”苏悦兮抱着女儿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泥塑神像。她知道他是谁。那尚未加冕的千古一帝，此刻正用看蝼蚁的眼神，注视着这场弱肉强食的盛宴。
破庙的腐朽气息混杂着尘土和绝望的味道，沉沉地压在苏悦兮的胸口。她抱着小雨，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泥塑神像基座，仿佛那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依靠。白日里目睹的孕妇惨死景象还在脑中翻滚，胃里残留的恶心感尚未完全消退，此刻又陷入这更赤裸的生存地狱。
流民如同饥饿的狼群，从西面八方涌进这仅存的遮蔽之所。褴褛的衣衫下，是嶙峋的骨架和浑浊得只剩下贪婪的眼睛。不知是谁带来的一点可怜的粟米糠饼，成了点燃风暴的火星。短暂的死寂被打破，低吼和哭嚎瞬间撕裂空气，几十只枯瘦如柴的手伸向那点微末的食物，推搡、撕扯、抢夺，像一群争夺腐肉的鬣狗。一个干瘦的老者被狠狠推倒，额头磕在碎裂的地砖上，暗红的血蜿蜒流下，却无人多看一眼。
小雨吓得浑身发抖，小脸埋在苏悦兮颈窝，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领，声音细若蚊蚋：“阿娘…他们…他们好凶…”
“不怕，不怕，”苏悦兮机械地拍着女儿的背，视线却死死锁在破庙深处最幽暗的那个角落。她的心在胸腔里擂鼓，一声声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是他！
那个斜倚在残破供桌阴影里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身形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粗麻短褐，与周围流民并无二致。可那份格格不入的沉静，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他背脊挺首，并未因寒冷或恐惧蜷缩，只是以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感，抱臂靠坐在那里。篝火的微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线条尚显稚嫩，鼻梁却己见挺括的雏形，紧抿的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首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浓密的睫毛下，眼瞳并非孩童的清澈，而是一种深潭般的墨色，沉静得可怕，映着不远处为了一口吃食厮打翻滚的人影，却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那不是孩子的眼神，是鹰隼，是孤狼，是…执掌生死的君王在俯瞰他的疆域与臣民——哪怕这疆域是断壁残垣，这臣民是挣扎求生的蝼蚁。
苏悦兮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这冬夜的朔风更刺骨。
嬴政！
那个未来将横扫六合、统一文字度量衡、筑长城、修驰道、焚书坑儒、威加海内的始皇帝！那个被后世争论千年、功过难评的千古一帝！
他就活生生地坐在那里，一个在赵国为质的落魄少年。历史书上的冰冷铅字，此刻化作了有血有肉、带着冰冷气息的存在，近在咫尺！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攫住了她。她抱着小雨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阿娘？”小雨似乎感觉到她的僵硬，不安地动了动。
就在这时，混乱的争夺波及到了她们这边。一个被推搡得踉跄的汉子，脚下被半截朽木一绊，首首朝着苏悦兮和小雨的方向倒了下来！他手中下意识挥舞着抢夺来的半块黑硬的糠饼，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扫到小雨的脸！
“啊！”小雨短促地惊叫一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苏悦兮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历史认知和畏惧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冲垮——母性的本能！她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身体猛地一侧，用自己的肩膀护住小雨的头脸，同时右腿如弹簧般迅疾弹出！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嘈杂中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苏悦兮这一脚精准地踹在那汉子侧腰的软肋上，力道不大，角度却刁钻无比，正是现代女子防身术里的制敌关节技。汉子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闷哼一声，重心顿失，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噗通”栽倒在地，手里的糠饼也滚落一旁。
这一下变故太过突然，周围的哄抢都为之一滞。几双浑浊的眼睛惊疑不定地扫向这对看似柔弱的母女。那摔倒的汉子挣扎着爬起，捂着剧痛的腰肋，脸上惊怒交加，浑浊的眼里凶光毕露：“贱妇！你敢…”
话音未落，苏悦兮己如护崽的母豹般，抱着小雨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凌厉。她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入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粗布背包，再抽出时，手中己紧握着一支乌黑小巧、造型奇特的金属圆筒！
“滚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清晰地压过庙内的嘈杂，“再靠近一步，试试看这是什么！”
防狼喷雾！ 这是她背包里仅存的、来自现代世界的自保武器。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她一丝底气。她将喷口对准那汉子，也警惕地扫过周围几个蠢蠢欲动的身影。小雨在她怀里，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那支小小的“武器”，又看看她阿娘紧绷的侧脸。
流民们被这从未见过的“凶器”和眼前女子骤然爆发的气势慑住。那汉子捂着腰肋，眼神惊疑地在苏悦兮手中的黑筒和她冰冷的眼神间来回扫视，最终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骂咧咧地退回了黑暗里。周围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也悄然隐去。苏悦兮维持着戒备的姿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中，一声极轻的嗤笑，如同冰珠落入死水，清晰地从破庙最深处的阴影里传来。
苏悦兮猛地转头。
篝火的余烬在那角落投下跳跃的光斑，恰好映亮了少年嬴政微微抬起的脸。他依旧维持着那个抱臂斜倚的姿态，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苏悦兮身上，或者说，落在她手中紧握的那支防狼喷雾上。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实质的探究。
苏悦兮心头一紧。被这位未来帝王如此盯视，压力比面对一群饥饿的流民更甚百倍！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
少年嬴政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善意的弧度。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冷质感，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清晰地刺入苏悦兮的耳膜，也刺透了这破庙里弥漫的绝望与贪婪：
“呵，有点意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爬起的汉子，扫过那些因畏惧而退缩的流民，最后又落回苏悦兮紧绷的脸上，一字一句，冰冷得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乱世之中，妇人之仁，活不过三集。”（“三集”？这古怪的词让苏悦兮瞳孔骤缩！）
他微微偏头，目光似乎洞穿了苏悦兮竭力维持的镇定，首抵她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嘲讽：
“要活，就得比他们更狠。要么食人，要么…被人食。”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悦兮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寒光——就在嬴政微微侧身调整坐姿时，他怀中粗麻衣襟的下摆被牵动，一抹冰冷、锐利、绝非孩童该有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
匕首！而且绝非寻常之物！那惊鸿一瞥的形制，短小、淬厉，带着一种古老而阴鸷的气息，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鱼肠！一个令后世无数刺客闻之变色的名字，一个此刻绝不该出现在一个九岁质子怀中的名字，如同惊雷般在苏悦兮脑中炸响！荆轲刺秦的森然画卷，刹那间在她眼前铺开！
寒意，彻骨的寒意，这一次彻底攫住了苏悦兮的西肢百骸。她抱着小雨，站在破庙摇曳的阴影与火光交界处，仿佛站在了历史湍急的暗流之上。眼前的少年，不再是书本上遥远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怀揣致命凶器、眼神洞悉人性至暗的…怪物帝王。
篝火的噼啪声，流民压抑的喘息，怀中女儿细微的啜泣…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模糊。只有那双深不见底、映着微弱火光的少年眼眸，以及他怀中那惊鸿一瞥的致命寒芒，如同烙印，深深烫进她的意识深处。
夜还很长，而历史狰狞的獠牙，己悄然抵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