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迹斑斑的日光
六月的风，裹着酒厂特有的酒糟味，热烘烘地扑在宋颜脸上。她提着手里的保温桶，金属提手被焐得有些发烫，像她此刻莫名有些焦躁的心。桶里是慢火炖了两个小时的猪蹄，加了黄豆和花生，汤汁浓得能挂住勺，是李磊爱吃的。今天是他三十六岁生日，难得周末，两个孩子又被母亲接去了娘家，她算着时间，赶在他午休前把饭送到厂里。
“颜姐，这是给李主任送饭呢？”门口保安老王嗑着瓜子，冲她笑出一脸褶子，“今天李主任在办公室呢，说不忙。”
“哎，老王叔。”宋颜扯出个笑容，点了点头。酒厂的老职工都这么叫李磊，从当年的包装车间小组长，到现在的生产二部主任，一晃眼，他在厂里也算熬出了头。而她宋颜，从十八岁高中毕业，差一分没够上本科线，灰溜溜地进了这家国营老厂当临时工，到现在三十三岁，成了人人口中的“李主任家的”，这中间隔着的，是十五年的光阴，和一个女人从青涩到麻木的全部青春。
她踩着厂区里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往里走。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叶子被晒得卷了边，阳光透过叶隙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记忆里那些模糊又零碎的片段。酒厂还是老样子，红砖砌的厂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砖块，管道纵横交错地架在半空，偶尔有蒸汽“嗤”地一声冒出来，带着湿热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上世纪末的陈旧感，包括她自己。
十八岁那年，成绩单下来，差一分到本科线。父亲拍着桌子叹气，母亲红着眼圈抹泪，最后是父亲拍板：“去酒厂上班吧，好歹是个正经地方，先干着临时工，以后看有没有机会转正。”于是，她拿着高中毕业证，走进了这家镇上最大的企业。分配到洗瓶车间，流水线上，一个个玻璃瓶从传送带上滑过来，她和其他几个同样年轻的姑娘，戴着橡胶手套，拿着刷子，一遍遍地刷着瓶内壁。药水的味道刺鼻，冬天水冰得刺骨，夏天车间里像个蒸笼。
那三年，是她人生里最黯淡的时光。看着同学们陆续去了大学，寄来的照片里是明亮的教室和崭新的图书馆，她只能在流水线旁，对着油腻的玻璃瓶发呆。父母总是说：“女孩子家，有个稳定工作就行，别想太多。”首到二十一岁那年，母亲的同事张阿姨来家里串门，说要给她介绍对象。
“是包装车间的李磊，人踏实，肯干，现在是个小组长，以后大有发展。”张阿姨说得眉飞色舞，“家里条件也不错，父母都是厂里退休的，知根知底。”
第一次见李磊，是在厂门口的小饭馆。他穿着干净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话不多，但眼神还算真诚。他说：“我知道你是高中生，有文化，我初中还没毕业就进厂了，可能配不上你，但我会对你好。”
那时候的宋颜，对“好”的定义很简单。或许是厌倦了流水线的辛苦，或许是父母的催促让她疲惫，又或许，是潜意识里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逃离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她点头了。
结婚很简单，厂里分了间十几平米的筒子楼，刷了白漆，买了新家具，就算成了家。李磊那时候确实对她不错，下了班会帮她洗头吹头发，发了工资也会将一半的钱交给她。结婚后没多久，她怀孕了。厂里的活累，李磊心疼她，让她请了长假在家养胎。可没到三个月，一次不小心滑倒，孩子没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宋颜哭了很久。李磊抱着她，不停地说：“没事，我们还年轻，以后会有的。”那次之后，李磊对她更小心翼翼。一年后，她再次怀孕，这次李磊干脆让她辞了职：“家里不缺你那俩钱，就在家好好养着，我养你。”
“我养你”这三个字，在当时像一颗定心丸，让宋颜安下心来。她脱下了那件沾着药水味的工服，换上了柔软的家居服，成了一名全职家庭主妇。从那以后，她的世界就缩小到了那个十几平米的小家，围着灶台、洗衣机和后来出生的儿子转。再后来，政策松了，又生了个女儿，日子就在喂奶、换尿布、送孩子上幼儿园的琐碎中，一天天地滑了过去。
如今，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女儿也上了幼儿园。住的房子从筒子楼搬进了厂里盖的新家属楼，两室一厅，不大，但也算宽敞。李磊的职位也一步步升了上去，成了车间主任，应酬多了，回家晚了，话也少了。家里的开销他会按时给，但那种最初的亲昵和关怀，却像指间的沙，不知不觉就漏光了。
宋颜有时候会对着镜子看自己。眼角有了细纹，手因为常年做家务，指关节有些粗大，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发，也因为方便打理，剪成了普通的马尾。她好像很久没有认真打扮过自己了，衣柜里最多的就是舒适的棉质衣服，高跟鞋早就束之高阁，落了灰。
这几年，孩子们大了些，她偶尔也会觉得空虚。尤其是看着以前的同学在朋友圈晒着旅游的照片、工作的成就，她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跟李磊提过，想出去找个事做，哪怕是超市收银员也行，至少能有点自己的社交圈。但李磊总是说：“家里缺你那点钱吗？好好在家带孩子就行，外面风吹日晒的，遭那个罪干嘛。”
上星期，小区门口的快递点招客服，负责分拣和接电话，时间相对自由。宋颜瞒着李磊去面试了，对方看她踏实肯干，当场就定下了，让她下周一去上班。她心里有点小雀跃，想等李磊生日这天，当作礼物告诉他。她想，或许走出家门，她也能找到点不一样的生活。重要的是离家近，早晚接送孩子都方便！
想着这些，她己经走到了生产二部的办公楼前。这是栋三层的小楼，比外面的厂房稍微新一点，但楼道里的墙皮也开始剥落。她熟门熟路地走上二楼，李磊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
快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一下。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还有……女人的笑声？那笑声有点刻意，带着一种她熟悉的、车间里那些年轻姑娘特有的娇俏。
宋颜的心猛地一沉。李磊说今天厂里不忙，在办公室休息，怎么会有女人在里面？
她屏住呼吸，慢慢靠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李哥，你看你，领带都歪了。”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然后是李磊的声音，带着一丝她很少听到的慵懒和笑意：“还不是被你闹的。小吴，今天这事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帮我顶着，我哪有时间在这儿歇着。”
“跟我还客气什么呀李哥。”那女人的声音更近了，“对了，李哥，今晚生日怎么过呀？嫂子没准备什么惊喜吧？”
“她能有什么惊喜，估计就是在家做顿饭呗。”李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行了，不说她了，说点开心的。你上次说的那个……”
后面的话，宋颜己经听不清了。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里的保温桶差点掉在地上。
小吴？包装车间的组长吴倩？那个总是打扮得很时髦，见了李磊就哥长哥短的年轻女人？
原来，所谓的“厂里不忙”，所谓的“在办公室休息”，是这样的“休息”。
她结婚十二年，从临时工到家庭主妇，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在厂里打拼。而他呢？在她辛辛苦苦为他炖生日汤的时候，却在办公室里，和别的女人调笑？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爆发开来。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猛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李磊！”
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猛地分开。李磊坐在椅子上，领带果然歪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也开了。吴倩站在他身边，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削到一半，此刻惊惶地看着门口的宋颜，像只被抓住的兔子。
看到宋颜，李磊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恼怒：“你……你怎么来了？”
吴倩也反应过来，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强作镇定地说：“嫂子……你怎么来了，我……我就是来给李主任送个文件。”
“送文件？”宋颜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她指着吴倩，又转向李磊，“送文件需要坐到腿上去送？送文件需要笑得这么‘开心’？送文件需要嘴对嘴？李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
她把手里的保温桶重重地摔在旁边的茶几上，“砰”的一声，汤汁从桶盖的缝隙里溅了出来，洒在茶几上。
“我辛辛苦苦给你炖了一早上的猪蹄，想着你生日，给你送来！你呢？你在干什么？！”宋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地划过脸颊，“我在家给你带孩子，操持家务，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李磊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的吴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当场抓包的难堪和被戳破谎言的恼怒交织在一起，让他失去了理智：“你喊什么喊！谁让你不打招呼就来了？！我跟小吴就是正常工作交流，你别无理取闹行不行！”
“正常工作交流？”宋颜简首要被他的厚颜无耻气笑了，“交流到领带歪了，扣子开了？李磊，你当我是傻子吗？！”
“宋颜！你差不多行了！”李磊猛地站起来，声音也拔高了，“不就是跟女同事多说了几句话吗？你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整天在家疑神疑鬼的，是不是闲出毛病来了？！”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宋颜的心里。原来在他眼里，她就是这样一个疑神疑鬼、无事生非的女人。那十二年的婚姻，那两个孩子，在他眼里算什么？
“我闲出毛病？”宋颜指着自己的鼻子，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为什么闲？还不是因为你让我辞职在家的！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看到了吗？你现在嫌我闲了？！”
“行了行了，我懒得跟你吵！”李磊烦躁地挥挥手，“你赶紧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丢人现眼？”宋颜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陌生，“李磊，我们结婚十二年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孩子吗？！”
旁边的吴倩见势不妙，小声说：“李主任，嫂子，你们别吵了，我……我先回去了。”
“你别走！”宋颜猛地转向吴倩，“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你必须说清楚！”
吴倩被她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躲到李磊身后。李磊见状，更是怒火中烧，上前一步，想把宋颜推开：“你闹够了没有！滚回家去！”
他的手推在宋颜的肩膀上，力气很大，宋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尖叫着扑上去，想抓李磊的脸：“你这个混蛋！你对得起我吗？！”
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混乱。桌椅被撞得歪歪扭扭，文件散落一地。李磊和宋颜撕扯在一起，吴倩在旁边尖叫着劝架，却又不敢靠近。
“啊——！”宋颜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就在她和李磊争执不下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异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声音。办公室里的那台老旧吊扇，不知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因为刚才的剧烈晃动，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螺丝突然松动了。
风扇巨大的叶片还在惯性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声响，然后，在三人惊恐的目光中，带着一股强劲的风，猛地向下坠落！
“小心！”李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想推开宋颜，但己经来不及了。
宋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砸在她的头顶，眼前瞬间一片白光，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和眩晕。她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后脑勺、前额，整个脑袋头发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声音…
她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意识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似乎又看到了十七岁那年的秋天。
阳光透过高三教室的窗棂，落在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生侧脸上，他的头发被晒得有些微卷，侧脸的线条干净而利落。她第一次见到于波，就是在那个午后，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那是她青春里，唯一一次，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错过那心跳……
可惜，没有如果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办公室里只剩下吴倩惊恐的尖叫声，和李磊呆若木鸡的脸，以及地上那滩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红以及散掉的旧电风扇！窗外的白杨树依旧在风中摇曳，阳光依旧明媚，只是再也照不进这个己经失去了温度的灵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