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格子伞在狂暴的雨幕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孤岛。苏晚晚抱着冰冷的琴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宿舍楼前积水横流的路面上。伞骨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如同战鼓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抬脚,冰凉的积水都灌进鞋袜,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迅速蔓延,让她本就因寒冷而颤抖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好不容易冲进宿舍楼,收起湿淋淋的伞。楼道里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像无数细针扎在冻僵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更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寒颤。牙齿咯咯地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响。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三楼,推开307宿舍的门。
“我的天!晚晚!你怎么湿成这样了?!”夏晓晓正敷着面膜看剧,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上的白色泥膜都裂开了几道缝。
苏晚晚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是哆嗦着把湿透的伞靠在门边,又小心翼翼地将同样沾满水珠的琴盒放在自己书桌上,这才脱掉沉重湿冷的外套。里面的衣服也几乎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快!快把湿衣服换了!别感冒了!”夏晓晓手忙脚乱地翻出干净的毛巾和一套厚厚的珊瑚绒睡衣塞给她,“去洗个热水澡!快!”
在夏晓晓不容分说的催促下,苏晚晚抱着干衣服,几乎是飘进了宿舍里狭小的独立卫生间。热水冲刷在冻僵的身体上,起初带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随后才是缓慢渗透的暖意。她闭着眼,任由热水冲刷,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闪过那把深蓝色的伞,闪过伞架上它突兀而崭新的样子,闪过单元门后空无一人的电梯间,以及……那扇厚重窗帘后可能存在的、冰冷的窥视。
洗完澡,换上干燥温暖的睡衣,苏晚晚感觉稍微活过来了一点,但身体的疲惫和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却更深了。她裹着厚厚的毯子,蜷缩在自己的椅子上,夏晓晓给她冲了一杯滚烫的红糖姜茶塞进手里。
“喝点热的,驱驱寒。”夏晓晓看着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担忧地唠叨,“你说你,没带伞也不知道给我发个信息,我去接你啊!淋成这样,明天还要不要上课练琴了?”
“我没事,晓晓。”苏晚晚捧着温热的杯子,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声音还有些发虚。她小口地啜饮着姜茶,辛辣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却驱不散心底那团混乱的迷雾。那把伞……到底是谁放的?真的是江屿吗?如果是他,他当时在哪儿?看着她在暴雨里狼狈不堪?还是……在窗帘后面?
“对了,”夏晓晓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八卦的兴奋,“你刚才拿回来那把伞……新的?谁给的?是不是……那个冰山?”她促狭地眨眨眼。
苏晚晚的手猛地一抖,杯子里滚烫的姜茶晃出来一点,溅在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她慌忙放下杯子,抽了张纸巾擦拭。
“不是……”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太确定的否认,“是……是琴房楼管阿姨借的。”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哦?是吗?”夏晓晓显然不太信,狐疑地打量着她,“楼管阿姨有这么好心?还借这么新的伞?看着就不便宜……”
“晓晓,我有点累了,想早点睡。”苏晚晚打断她,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她不想再讨论那把伞,不想再触碰任何与那个冰冷公寓有关的话题。
夏晓晓看她确实精神不济,也不好再追问,只是叮嘱她喝了姜茶赶紧上床睡觉。
然而,那杯红糖姜茶带来的暖意似乎只是杯水车薪。躺下后不久,一股更深的寒意就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伴随着一阵阵莫名的燥热在身体里交替冲撞。头开始变得沉重,像灌满了铅。喉咙又干又痛,吞咽都带着灼烧感。意识在昏沉和清醒之间浮浮沉沉,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失控的小船。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宿舍里夏晓晓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也成了混沌的背景音。
苏晚晚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身体却一阵冷一阵热。冷的时候像掉进了冰窟,牙齿咯咯打颤,拼命裹紧被子也无济于事;热的时候又像被架在火上烤,浑身滚烫,汗水浸透了睡衣,黏腻难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和喉咙的干痒,让她忍不住想咳嗽,却又怕吵醒夏晓晓,只能拼命压抑,发出闷闷的、压抑的呛咳声。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公寓。站在玄关的水渍里,听着江屿冰冷地宣读“规则”。又仿佛看到那把深蓝色的伞在暴雨中孤独地撑开。画面破碎、跳跃,最后定格在西楼那扇深色的窗户,厚重的窗帘似乎无声地晃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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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混沌的泥沼里沉浮,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晚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架在炭火上反复炙烤的木头,浑身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喉咙干得冒烟,仿佛龟裂的土地。她挣扎着想醒来,想喝口水,眼皮却沉重得如同焊死。
就在她痛苦地辗转反侧,发出一声模糊而沙哑的呻吟时——
“哐当!”
宿舍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将她从昏沉的边缘炸醒了一些。
“晚晚!我回来啦!给你带了超好吃的灌汤包……咦?你怎么了?”夏晓晓元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随即变成了惊呼。
苏晚晚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夏晓晓模糊的身影快步冲到她的床边,温热的手掌立刻覆上了她的额头。
“天哪!好烫!”夏晓晓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惊慌,“你发烧了!烧得很厉害!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叫我?”
苏晚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干裂的嘴唇一动就生疼。
“别说话!”夏晓晓当机立断,“我去给你拿体温计!再倒点水!”她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又很快冲回来,手里拿着电子体温计和一杯温水。
冰凉的体温计被塞到腋下。夏晓晓小心翼翼地扶起苏晚晚,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把水杯凑到她唇边。
清凉的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但随即是更猛烈的咳嗽。她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眼前阵阵发黑。
“39度2!我的妈呀!”夏晓晓看着体温计上刺眼的数字,急得首跺脚,“不行不行!这太高了!得吃药!我去找宿管阿姨问问有没有退烧药!”她说着就要往外冲。
“别……”苏晚晚用尽力气,嘶哑地抓住夏晓晓的衣角,“抽屉……我有药……”她记得自己行李箱里备了常用的感冒药和退烧药。
夏晓晓赶紧翻找,很快找到了药盒。她按说明书抠出退烧药,又扶着苏晚晚喝了一大口水把药送下去。
“你先躺着,我去弄条湿毛巾给你敷敷额头降温。”夏晓晓把苏晚晚放平,盖好被子,又风风火火地冲进卫生间。
吃了药,喝了水,苏晚晚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点,但身体依旧像被拆散了重组一样酸痛无力,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棉花,昏沉沉的。她闭着眼,听着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夏晓晓翻找毛巾的动静,心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点愧疚。还好有晓晓在……
水声停了。脚步声从卫生间出来,走向她的床边。
苏晚晚没有睁眼,只是虚弱地呢喃了一句:“晓晓……麻烦你了……”
脚步声在她床边停下。接着,她感觉到额头上传来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一条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毛巾,被轻轻地、仔细地敷在了她滚烫的额头上。
那动作……似乎有点过于轻柔了?而且,晓晓平时虽然热心,但动作总是风风火火,毛手毛脚的,敷个毛巾不至于这么……小心翼翼?
一丝微弱的疑惑在苏晚晚混沌的意识里闪过。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依旧模糊,寝室里只开了夏晓晓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光线昏暗。她努力聚焦,看向床边站着的人影。
不是夏晓晓那件粉色的、印着卡通兔子的珊瑚绒睡衣。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质地精良、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的……深灰色羊绒开衫?开衫的袖子被利落地卷到了小臂中段,露出一截线条紧实、肤色冷白的手腕。
苏晚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高烧而模糊的视线死死聚焦在那只正拿着毛巾、轻轻按压她额角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整齐。手腕上戴着一块设计简约、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腕表。
这双手……她记得!昨晚在冰冷的玄关,就是这双手,用指尖挑剔地捏住了她的合同一角!就是这双手,在客厅里书写下那份冰冷的“规则”!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压过了高烧带来的滚烫!她几乎要尖叫出声,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额头上的毛巾都滑落了一点。
她猛地抬起头,顺着那深灰色的开衫袖子,惊恐万状地看向站在她床边的人!
昏暗的光线下,江屿那张如同冰雕石刻般的俊美面孔清晰地撞入她的视线!
他微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无波,正专注地看着她额头上那条毛巾,似乎在调整它的位置。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关切,也没有厌烦,只有一种近乎实验室观察样本般的平静和……专注?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晓晓呢?!
苏晚晚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荒谬感在疯狂尖叫!她像一只受惊过度、濒临崩溃的小兽,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惊恐气音,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
江屿的动作因为她剧烈的反应而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她惊恐万状的视线。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也没有被撞破的尴尬。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按着毛巾的手,仿佛刚才那个轻柔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夏晓晓,”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在楼下,被宿管叫住核对信息。”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因为惊恐和发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以及那张毫无血色、写满恐惧的脸。
“你室友,”他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说你快烧傻了,需要物理降温。”
他的解释简洁到冰冷,仿佛只是在说明一个客观情况。说完,他不再看她,而是微微侧身,将目光投向苏晚晚书桌的方向。
苏晚晚顺着他的目光,惊恐未定地望过去。
她的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白色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薄塑料袋。袋子口敞开着,里面隐约可见——
一个崭新的、包装完好的体温计。
一盒常见的退烧药。
还有……一个白色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保温杯?
保温杯?
苏晚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格格不入的、甚至透着一丝幼稚可爱的保温杯上。高烧让她的思维异常迟钝,但眼前这一幕的荒谬感却无比清晰地冲击着她混乱的神经。
江屿?便利店塑料袋?退烧药?体温计?还有……卡通小熊保温杯?
这组合比那把深蓝色的伞更加离奇,更加……无法理解!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传来了夏晓晓由远及近、咋咋呼呼的声音,伴随着钥匙插进锁孔的哗啦声:
“晚晚!晚晚!宿管阿姨那儿只有板蓝根,没什么用!还好我……”夏晓晓推门而入,声音在看到宿舍里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在惊恐蜷缩在床角的苏晚晚,和站在床边、神色平静、穿着深灰色开衫的江屿之间来回扫视,嘴巴张成了O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丝……发现了惊天八卦的兴奋?
“江…江学长?!”夏晓晓的声音都变了调,“您…您怎么在这儿?!”
江屿的目光从书桌上的塑料袋移开,平静地转向门口目瞪口呆的夏晓晓。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出现在女生宿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没有回答夏晓晓的问题,目光重新落回书桌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上。
然后,在苏晚晚和夏晓晓西道震惊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他朝着书桌走了过去。
他伸出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没有去碰药盒和体温计,而是精准地拿起了那个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白色保温杯。
保温杯的盖子似乎没有拧紧。他动作自然地将盖子拧开,一股带着浓郁姜糖气息的白色热气,瞬间从杯口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宿舍灯光下氤氲开一小片温暖而辛辣的雾气。
他拿着那个冒着热气的、与他周身冰冷气场格格不入的卡通保温杯,转过身,迈开长腿,沉稳而无声地,朝着苏晚晚的床边走来。
一步,两步。
最终,他在苏晚晚惊恐未定、如同看外星生物般的目光中停下脚步。
他微微俯身,将那个散发着温暖姜糖气息的卡通保温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苏晚晚床头那个印着草莓图案的塑料小凳上。
杯底接触塑料凳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
浓郁的姜糖甜香混合着辛辣的气息,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小小的宿舍空间。
“趁热喝。”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说完,他没有再看床上如同石化般的苏晚晚,也没有理会门口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夏晓晓,只是极其自然地首起身,仿佛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任务。他抬手,一丝不苟地将卷起的羊绒开衫袖口抚平、放下,动作流畅而优雅。
然后,他迈开脚步,从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夏晓晓身边擦肩而过,身影消失在宿舍门外。
门被轻轻带上。
宿舍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白色保温杯,安静地立在草莓小凳上,杯口袅袅升腾着温暖的白雾,散发着浓郁而的姜糖香气。
苏晚晚呆呆地看着那个保温杯,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门口同样呆若木鸡的夏晓晓。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更加猛烈了。她感觉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光怪陆离、充满了冰山、雨伞、小熊保温杯和姜糖味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