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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管事嘬了口烟，烟雾缭绕中审视着林默：“七洲洋的龙吸水？……啧，林把头好运气，能活着出来就是本事。” 他这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承认了林默的实力和名头。 “可是林把头，您也看见了，这年月，带个拖油瓶，还是您这么大的船……”他意有所指地瞥向远处的“海麒麟”，目光扫过那些伤口和肃立的人影，“尤其是这宾童龙，元使大人坐镇，眼睛毒得很。沾上‘病’字或者不明不白的人扎堆……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他的语气带着为难，但少了之前的完全推拒。
林默心领神会，笑容谦卑中带着海商特有的精明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底气：“郑老哥放心！规矩我们懂！兄弟们是遭了灾，皮肉伤，绝无瘟病。就是这船，还有这点子人，眼下是真没了爪牙，怕路上再遇上海耗子。” 袖袍下的金砂袋滑出半截，金光微闪。“您路子广，面子大。看在我们泉州老乡份上，也看在我林默过去那点微末交情，帮我们搭个南下的顺风船队。兄弟们感激不尽，必有厚报！”
郑管事眼神在金砂和林默脸上来回扫了扫，沉默了几息，仿佛在权衡林默的“名头”带来的价值与风险。最终，他深深嘬了口烟，像是下定了决心：“……罢了！既然是你林把头开口，又是遭了七洲洋的天灾……” “算你们运气。泉州陈记的三条大福船，明日卯时启锚去旧港，船货是苏木和上好青白瓷。领头的陈把头，为人还算厚道，手底下也有百来号能打的护卫。他们途中要在婆罗洲西岸的‘椰风湾’补淡水。”
林默眼中喜色一闪：“陈记？那可是老字号了！郑老哥若能引荐……”
郑管事摆摆手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警告：“引荐可以。但丑话说前头，陈把头认钱也认人，更认‘干净’。你们这船……太扎眼。还有，船上那些‘病号’……”他顿了顿，竹烟杆点了点码头远处几个穿元式袍服、腰挎弯刀的身影，“最近风声紧，元使大人心情不大好，眼睛盯得死。沾上‘病’字，或是来历不明的人扎堆……哼，容易招灾惹祸。明白吗？”
林默神色一凛，连忙点头：“明白！郑老哥放心！我们就是遭了灾的苦命商人，绝不敢给老哥和陈把头添麻烦！规矩我们懂！”他袖中手腕再次一翻，金砂袋己完全滑出，极其自然地塞进了郑管事空着的左手掌中，动作快如闪电。
郑管事的手掌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不动声色地拢入袖内，脸上那层生疏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点点。他清了清嗓子：“嗯。既如此，卯时三刻，港外‘黑石礁’以东三里，陈记船队会在那儿短暂停留。你们准时到，挂白底蓝边的三角小旗为号，自会有人接应。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和两个普通的竹筒，“这图，标了几个要命的暗礁和‘鲨鳍屿’那帮海耗子常蹲的点，比市面上那些糊弄人的强点。拿着，路上自己小心。” 在递出的瞬间，他的神态比之前多了几分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对“林把头”判断力的信任。
林默双手郑重接过：“多谢郑老哥！这份情，林某记下了！”
“淡水我让人送过去。”郑管事摆摆手，仿佛完成了一笔交易，转身不再看林默。
林默如释重负，快步穿过人群，登上绳梯。
“如何？”赵晞迎上前，声音沉稳，目光却锐利如刀。
“成了，殿下。”林默低声道，语速很快，带着完成任务后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明日卯时三刻，港外‘黑石礁’东三里，与泉州陈记船队汇合南下。他们会在婆罗洲西岸‘椰风湾’停泊补水，正是我们的机会。郑算盘收了钱，也给了这份图。”他将油纸包裹的海图和两个竹筒递给赵晞，同时补充道，“他特意提了元使盯得紧，让我们务必小心船上‘病患’和来历。”
赵晞接过，指尖触碰到油纸上残留的汗渍和鱼腥味，他不动声色：“做得好。淡水和补给……”
“己经安排了，马上到。”林默话音刚落，码头上几辆由水牛拉着的木轮车吱吱呀呀地驶近，车上满载着密封的木水桶。
就在这时，一个油滑响亮、带着浓重闽南腔的声音插了进来：“哟呵！好大的船！看着就结实！新来的？泉州林家的？‘海麒麟’这名号……啧啧，气派！”只见一个穿着花团锦簇绸衫、摇着大蒲扇的胖子商人，带着两个精悍随从，踱步过来，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海麒麟”号，目光尤其在那巨大的船身创口和甲板上持械肃立的士兵身上停留。
李海浓眉一拧，独眼凶光毕露，大手瞬间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林默却己闪电般换上熟稔热情的笑容，一个箭步迎上去，宽阔的肩膀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对方窥视的视线：“哎呀呀！刘大掌柜！真是巧遇啊！几年不见，您这通身的气派，宝泉号的生意怕是要做到天竺去了吧！”他声音洪亮，盖过了码头的嘈杂，一把抓住刘掌柜油腻的手热情摇晃，“小弟这破船，别提了！出海没多远就在七洲洋撞上了龙王爷发威，啃得跟狗啃骨头似的，正晦气着呢！让刘兄见笑了，见笑了！”
刘掌柜被林默的热情弄得一愣，抽回手，摇着扇子，绿豆眼在林默脸上和船之间骨碌碌转：“七洲洋？！”“好家伙！林把头，您这……可真是福大命大！能从七洲洋囫囵个出来，这南洋道上，您这份胆气本事，还是这个！” 他竖起油腻的大拇指，用力晃了晃。 “我说呢，看着眼生又透着股狠劲！原来是您老的船！这船……伤得不轻啊，损失不小吧？”他语气中试探的意味淡了许多，更多是套近乎和打探故事。
林默笑容不变，带着自嘲：“可不是嘛！差点就交代在龙王殿了！船是废了，人也都吓破了胆，就剩这点看家护院的力气了。刘兄最近生意可好？听说‘鲨鳍屿’那帮孙子又出来闹了？”
刘掌柜似乎被勾起了谈兴，也压低了声音：“谁说不是呢！元使一来，海面反而更乱了！陈记的船都加了双倍护卫！你们这……”他瞥了一眼“海麒麟”号，摇摇头，“自求多福吧老弟！不过有您林把头坐镇，想必那些海耗子也得掂量掂量！改天得空，太白楼，我请！一定得听您好好说道说道这七洲洋的惊魂！” 说完，便识趣地摇着扇子，带着随从融入了人潮。赵晞看着林默滴水不漏地化解了这次试探。
淡水顺利补充完毕。水桶被吊上船舷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赵晞心中稍定。有了水，有了结伴的“护身符”，穿越婆罗洲那片凶名赫赫的海域，总算多了一线生机。
船舱内，油灯昏黄。赵晞摊开郑管事提供的那份简易海图。纸面粗糙，墨线潦草，但几处新标注的险礁和那个刺眼的“鲨鳍屿”标记，如同盘踞在航线上的毒蛇獠獠牙。他的手指顺着墨线划过，最终重重按在婆罗洲西岸那片被重重岛链拱卫的复杂海域——那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海蛇窝”，是传说中“隐龙”盘踞的边缘。
角落的阴影里，陈宜中佝偻着身躯，怀中紧抱着那冰冷的紫檀空匣，匣内空空，却仿佛重若山岳，承载着一个王朝最后的精魂与无言的悲怆怆。赵晞的目光扫过空匣，又落到手中那支意义非凡的竹筒望远镜。
“千里镜”洞察幽微……郑算盘似有深意的警告…………林默应对自如却难掩的谨慎……码头元制弯刀闪烁的寒光…… **还有那必须深埋心底、蛰伏爪牙、等待时机方能如旭日般喷薄而出的“信王”之名……**
这短暂的异域停泊，平静的表象下暗流奔涌。元廷的阴影如影随形，结盟的绳索脆弱未知，而船上核心成员之间那微妙而紧绷的信任纽带，也在这无声的试探与交易中经受着无声的淬炼。明日启航，婆罗洲的浓雾与“隐龙”的谜团，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这艘承载着流亡王朝最后秘密与无尽希望的孤舟。每一步前行，都需在隐匿与试探的刀尖上，为未来那面必将撕裂阴云、迎风招展的旗帜，积蓄着每一分力量，埋下每一颗火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