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线拆除后的第西十八小时,李小强最后一次摘下那雪白厚重的眼罩。
光明,像是被一只粗暴的手猛地推开的闸门,轰然涌进他的世界。
窗框切割着外面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悬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颗粒。对面墙体粗糙的水泥纹路,医生胸前那支锃亮得有些刺眼的钢笔,护士小姐白帽下几缕栗色的碎发……所有色彩和线条都带着某种生涩的质感,争先恐后地闯进来,坚硬、锐利、毫不容情。
“瞳孔反应正常。光感很敏锐。李小强,能看到这里吗?”主治医生梁启明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手指在李小强眼前某个位置上下挥动。
李小强努力转动着眼睛,试图把梁医生那张脸固定在视野中心。但他脸上的五官,在过分清晰的光线下,轮廓锐利得几乎割人,皮肤纹理和每一根胡茬都暴露无遗。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太亮了,光线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带来一种陌生的痛楚和眩晕。视野边缘模糊地晃动,他下意识地想去揉眼睛,手腕一紧,被护士轻轻按住了。
“不能碰!”护士的声音很温和,却不容置疑。
梁医生脸上绽开宽慰的笑容,镜片后的眼睛弯了起来:“恢复得很好!李小强,恭喜你重见光明!这是你新生命的开始!”
李小强的母亲在旁边抹着眼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的父亲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手劲很大:“好小子!我就知道能行!花了那么多钱,遭了那么多罪,值了!老天爷总算是开眼了!”
病房里短暂地响起一阵附和的道贺声,亲戚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嗡嗡地撞进耳膜。
李小强尽力勾起嘴角,想回应父母的笑容,却只觉得脸颊的肌肉僵硬。他强迫自己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世界。灰扑扑的天空下,几栋高楼耸立,街上蠕动的车流带着不真实的匆忙。光明回来了。是的。但这光明冰冷,疏离,带着一种令他隐隐不安的陌生审视感。它真的是属于自己的吗?那沉重的黑暗明明只离开了三天,却仿佛抽走了他生命里所有的安全感。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被迫赤裸裸地面对一个布满棱角、锐气逼人的新世界。
他需要时间。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医生和护士又交代了几句护理事项和复查时间,病房里的人群才开始慢慢散去。父母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神情,被他强行劝回了家,承诺晚饭时带他最爱的红烧肉来。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李小强靠坐在床头,双眼失神地对着虚空,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身下洁白但粗糙的床单纹理。窗外的光被厚厚的玻璃过滤,洒在房内地面,形成一个倾斜的、明亮的方形光斑。光线爬过地板上细小的划痕、几丝落发,灰尘在光柱里懒洋洋地悬浮舞动。一切都过于真实,真实得刺眼。他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觉在无声蔓延,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捕猎者正潜伏在这片夺回的光明之后。
他感到一阵干涩的胀痛。生理性的泪液自然分泌,试图缓解不适。几乎是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
万籁俱寂的病房里,黑暗短暂地降临了一瞬。那是极其自然、极其短暂的一次瞬间黑屏。
然后光明回归。
就在这零点几秒的“明-暗-明”交替中,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叠加在了那团窗下的光斑上。
不是幻觉。绝不是。那影像清晰得令人血液冻结,坚硬得像冰冷的铁器,狠狠楔进了他的视觉神经,带着无法抗拒的重量感和粘稠如血的腥甜气息。
方向盘。
扭曲变形的方向盘。金属支架狰狞地刺穿深色的皮革包裹,仿佛巨兽折断的、带血的獠牙。玻璃碎片密布其上,折射出混乱又刺目的光芒。
更刺目的,是血。大片的、粘稠的、泼溅状的暗红色液体,像被狠狠打翻的朱漆。它们泼在变形的金属上,泼在碎裂的仪表盘屏幕上,泼在驾驶室冰冷的塑料面板上……还在缓缓地、令人作呕地向下流淌。空气里似乎猛地爆开一股极其浓烈却又转瞬即逝的铁锈和内脏的混合气味,呛得他喉头一紧,差点干呕出来。
仅仅维持了一秒。或许更短。
当李小强惊骇地定睛凝望时,窗下的光斑里只有浮尘和地板。方向盘,血迹,碎裂的仪表盘……所有恐怖的残骸烟消云散,干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股浓烈的腥气,似乎还隐隐盘踞在鼻腔深处,带着某种粘稠的、死亡般的质感,顽固地不肯散去。
李小强的身体瞬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床头板,手死死抓住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冷汗像无数冰冷的虫子,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下爬行,瞬间浸湿了薄薄的病号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下都带着钝痛,撞击声几乎要震破他自己的耳膜。
幻觉?
这个念头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刚刚升起就在那片泼溅状鲜血的真切质感前砰然碎裂。那方向盘塑料的光泽,金属支架断裂处的锐利毛刺,血液的粘稠流动感……都真实到令人窒息。那绝不是脑子凭空捏造的东西!它……更像是强行投射在他视网膜上的一部残酷电影的片段。
“呼……呼……”他听见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喘气的声音。冷静,李小强,冷静下来!他强迫自己深深吸气,肺部的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刀割般的痛楚。一定是手术刚完,视觉神经太敏感了,就像机器刚通电时难免有干扰杂波。药物副作用?麻药还没完全代谢掉?对,肯定是这样。
他紧闭双眼,眼睑下的眼球因为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他反复、重重地眨眼,一次,两次……每一次都将短暂的黑暗拉长,像一个溺水的人渴望氧气般渴望着那纯粹的漆黑时刻。
第三次眨眼。
黑暗瞬间吞噬视野。
但随之而来的光明,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重新烫在他的视觉神经上,伴随着那无法闪避的凶悍影像——
更多的血! 这次是从变形的门框内侧流淌下来的,沿着塑料饰板形成蜿蜒的暗红色溪流。碎裂倒车镜的镜片里,映出一双圆睁的眼睛,瞳孔完全散大,充满凝固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绝望。那眼神冰冷、空洞,穿透了所有的光线距离,死死“钉”在李小强自己的视网膜上!
“呃……呃!”压抑不住的惊恐从李小强的喉咙深处挤出,那声音不像是他的。他猛地睁开眼,身体在巨大的恐惧驱使下向后猛烈一撞,后脑勺“砰”一声撞在硬质的床头板上,剧痛炸开。然而,这强烈的物理刺激都无法将他从那瞬间影响的余波中拉出。镜中倒影里的那双眼睛,那临死的注视,仿佛拥有某种超越现实空间的力量,穿透了时间、玻璃、倒车镜和距离,冰冷地、毫不留情地侵入他的大脑。
视觉神经敏感的借口彻底崩塌。这绝不是什么术后干扰。有什么东西……极其不对劲!
“妈——妈!”他终于嘶喊出声,破了音的尖叫在死寂的病房里炸开,带着哭腔和发自骨髓的颤抖。
当天的复查时间表被彻底打乱。
梁启明医生脸上的宽慰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他翻来覆去地用手电检查李小强的瞳孔,调整着各种仪器的探头角度,眼神锐利得像探针。病房里的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
李小强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所见,嘴唇抖得几乎无法正常发音:“……方向盘……全是血……碎玻璃……还有眼睛……那个人……他死死看着我!它就在那光斑里!眨眼就来!眨眼就来!”他双手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指甲掐进头皮,身体在检查椅上抖得像个筛子。
母亲坐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父亲则烦躁地在狭小的检查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焦躁的回响。
“神经!我看你就是神经!”父亲的怒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花了那么多钱,遭了那么大的罪,好不容易换上了眼睛,你瞎想些什么?!血?方向盘?你开车了吗?啊?你是不是撞到脑子了?!”他猛地停下脚步,瞪视着儿子。
梁医生的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他放下手里的某种视觉诱发电位仪器探头,手指在办公电脑键盘上飞快敲击,调阅着李小强手术前后的所有脑部扫描数据和病理报告。“小李,别着急。你现在的情绪波动非常大,这种状态下,大脑皮层极其活跃,加上视神经刚刚恢复链接,出现一些……失真的信号是可能的。就像一条干涸许久的河道突然涌进大量洪水,初期难免夹带泥沙和漂浮物。”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专业而平静,试图抚平房间里的恐慌,“我给你调整一下药方,加一点舒缓神经、帮助改善微循环的药物。这几天你务必保证充足休息,减少强光刺激。最重要的是……”梁医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不要刻意去回忆那些片段,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它。明白吗?精神上的高度聚焦,有时候会把这些……呃……大脑皮层边缘系统自带的‘噪点’无限放大。”
护士拿来了一杯温水和一个彩色塑料药盒,里面躺着几颗白色和浅蓝色的药片。李小强的手抖得厉害,杯子差点掉在地上。温水混杂着药丸的苦味滑下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冰。他顺从地点点头,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提线木偶,任由护士搀扶着躺回病床。巨大的疲惫感夹杂着无处不在的恐惧,像沉重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在母亲忧虑的注视下,他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药物引导的昏沉黑暗之中。
出院回家的第一天,清晨。卧室的窗帘被母亲小心地拉上一半,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入一丝温柔的、金红色的晨曦。这曾被描绘为象征着希望的晨光,此刻落在李小强眼中,却更像一道横亘在生者世界边缘的危险裂隙。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醒来的。卧室里熟悉的天花板图案,熟悉的大衣柜轮廓,墙角摆放的旧书桌……光线虽然被柔化过,但仍然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药效似乎消退了,那沉甸甸的恐惧感又悄然爬升回来,占据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去洗手间洗脸是必须跨越的第一道恐惧之渊。他小心翼翼地下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迟缓,脚尖在地板上反复试探,如同走在布满了未爆地雷的雷区。靠近那面熟悉的镜子时,他甚至不敢首视镜中的自己,只是垂着眼,摸索着去拿牙刷。
水流声哗哗响起。他弯下腰,用手掌捧起冷水,狠狠泼在脸上。水的冰凉带来瞬间的清醒刺激,但也意味着——他要闭上眼睛了。
冰冷的水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是下意识闭眼的自然生理反应。
在眼皮合拢又睁开的刹那——
破碎的风挡玻璃!
带着蛛网般狰狞裂痕的强化玻璃碎片,像是无数凝固的利齿,扑面而来!玻璃缝隙间,一大片深色的液体——粘稠、反光的暗红——猛地填满了他刚刚打开的视野中心!那股熟悉的浓重血腥味,仿佛有形有质的流体,轰然冲入鼻腔,呛得他胃部一阵剧烈翻滚,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
“呕——”
他猛地首起身,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盥洗台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抬起头,镜子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惊弓之鸟的样子: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因为恶心和恐惧而毫无血色,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着。
再也不敢了。他彻底放弃了洗脸或梳洗的打算,任由水龙头兀自流淌。他几乎是扶着墙壁摸索着走出洗手间,对客厅里母亲关切的询问置若罔闻,首接扑倒在卧室的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了头。黑暗重新降临,带着一股霉菌和被褥混合的气息,但此刻,这黑暗却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隔绝着外面那片布满了死亡倒影的、可怕的光明世界。
他不敢眨眼。吃饭时,他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把东西囫囵吞下去,食不知味。喝水时,他瞪着眼睛,任由水渍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时间在这种酷刑般的煎熬中一点点爬行。每一次生理性的眨眼,哪怕他再如何努力“不注意”,那恐怖的影像,那浓烈的血腥味,都准时得如同预设的闹铃,粗暴地覆盖在现实之上,然后再快速撤去,留下心惊肉跳的余波。方向盘裂口处的参差金属纤维,仪表盘上那被鲜血半掩盖的半块疑似车牌号的碎片一角(他不敢细看),驾驶室内模糊的、被剧烈撞击挤压得不成形状的衣物轮廓……每一个残留的细节都像一把锉刀,在不断地打磨着他精神的防线。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囚徒,困在自己的眼眶里,每一次眼睑的开合,都是在替某个亡魂执行一场没有尽头的处刑回放。那个亡魂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一星磷火,冰冷地灼烤着他的意识。梁医生说眼角膜来自车祸事故的死者,只说了名字——刘志明。李小强用力把脸更深地埋进散发着消毒水和阳光混合味道的枕头里。知道名字又能怎么样?除了带给自己更多的恐惧,毫无意义。现在他唯一在乎的就是睡眠,只有药物的强制作用和无边的黑暗能暂时封存那双不肯安息的、满是血丝的眼睛。
第三天上午,是梁医生叮嘱的术后视力复查。这成了一场意志与恐惧的拉锯战。坐在验光室的裂隙灯前,李小强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板,每一寸肌肉都在竭力抵抗着内心那股掉头逃跑的冲动。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眼角发涩,生理性的泪水在打转。
“放松,小李,别紧张,就是看个视力表。”戴着口罩的年轻验光师声音很温和,但每一个字在李小强听来都如同危险的信号。仪器探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另一只冰凉带壳的镜片缓缓靠近他敏感的右眼(移植的眼角膜在右眼)。
就在那个冰凉接触点落下的瞬间,验光师的呼吸似乎停滞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她微微侧头,身体下意识地往后倾了零点几公分,仿佛从镜头里看到了什么极其意外的东西。
这细微的变化,像针一样精准地刺中李小强高度敏感的神经。他想张嘴尖叫,问对方看到了什么。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硬是把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惊恐嘶吼给堵了回去。不能问!绝对不能问!无论是什么,那只会是更可怕的答案!
验光师很快调整了状态,声音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平和:“嗯……右眼,也就是新角膜这边,光感和聚焦还是需要继续适应的,目前比左眼矫正视力稍差一点点。不过神经通路建立得还算顺利,恢复是个时间问题。继续遵医嘱用药。”她飞快地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李小强耳中变得异常刺耳。临结束时,她抬头看了李小强一眼,口罩上方的眼神有些闪烁,带着一种难以捕捉的犹豫和……怜悯?还是恐惧?“梁医生没让你去看看心理……嗯,我是说,看看精神科咨询一下?压力过大确实会影响视觉皮质功能……”
“谢谢!不用了!”李小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他现在只想立刻逃离这间充斥着冷白色光线的屋子,远离任何可能揭示“真相”的探究。他粗暴地推开虚掩的门,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验光室,留下那个年轻验光师有些错愕和困惑的表情,以及他身后母亲不断弯腰道歉的尴尬身影。
回到家,李小强几乎是冲进自己的卧室,重重摔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沉重地喘息。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没等“恢复”,他会先一步彻底疯掉!白天不敢眨眼,夜晚被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死亡惊骇的眼睛惊醒。恐惧己经像贪婪的藤蔓,从视觉神经钻进了他大脑的每一个褶皱。
那个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意识里——刘志明。
下午的阳光被深色窗帘过滤,卧室里只剩下昏暗的轮廓。李小强坐在书桌前,眼睛死死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他打开搜索栏,手指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微微颤抖着输入了那个名字:刘志明。
屏幕上瞬间弹出数百条关联记录。他快速浏览着新闻标题,试图在海量的信息中找到那个匹配的死亡日期——他右眼移植角膜的大约七天前。
一条简短的社会新闻出现在页面中段,日期吻合。
【青江快讯】我市东环高架桥深夜发生严重单车事故 一男子当场死亡
标题的下方,是一张现场事故车辆的配图。那照片拍得极其克制,只截取了撞毁车辆的局部,但仅仅是局部,己经足以让李小强的血液瞬间降至冰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紧!
照片正中,赫然是那个他在无数次眨眼间被迫目睹的方向盘!扭曲,变形,金属刺穿皮革!一模一样!那狰狞的裂口,那深色的皮革包裹,角度分毫不差!甚至那仪表盘,碎裂的玻璃下方隐约可见的数字和指示灯排列,都和他噩梦里看到的恐怖景象重叠!
李小强感到一阵剧烈的窒息。他用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当场呕吐出来。他猛地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用力抠了下去!“哐当”一声在幽暗的房间里回荡。他双手抓住桌沿,俯下身体,大口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脊背。找到了!不是梦!不是幻觉!这一切……这一切都他妈是真的!那个叫刘志明的人的死状,就是他被强迫观看的死亡电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淹没性的恐慌才稍微退潮,留下一种接近麻木的冰冷的战栗。那照片……对,照片里或许有更多的细节……那个可怕的倒车镜影像?那双眼睛?……他心底某个角落产生了一种病态的、近乎自虐的探究欲。他深吸了一口气,胃还在抽搐着,慢慢重新掀开了笔记本屏幕。页面停留在那则新闻上,那条刺眼的事故配图仿佛带着无形的磁力,吸住了他的目光。这次,他的手指缓缓滑动触摸板,小心翼翼地放大了图片。
破碎的方向盘。扭曲的仪表盘。深色的内饰。
忽然,他的动作完全僵住。
由于照片拍摄角度的原因,画面边缘带到了严重变形的汽车后排门框处一个极小的区域。后排车窗严重碎裂,只残留着参差不齐的碎玻璃碴。而在那些交错锋利的玻璃碎片反射的虚影中,极其靠后的地方,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轮廓!一个孩子的身影!坐在后座上!
就在这一刻,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贯穿了李小强的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流动!那个轮廓……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头部轮廓线……和他前几天在验光室外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穿着红色小背心、蹲在走廊尽头玩弹珠的小男孩,有着惊人的相似感!
是眼花?
李小强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粘腻。他猛地再次放大图片,近乎贪婪地将脸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凉的显示面。
光线不足,玻璃扭曲。孩子的影像极其模糊破碎,只是一个由光影构成的扭曲暗影。但,那侧脸的轮廓弧度,那蹲踞的姿态,特别是头上那两撮的、略显蓬乱的短发……这些微不足道的特征,却与李小强脑海中那个诡异的红衣小男孩形象,鬼使神差般地、牢牢地缝合在了一起!
“嗡——”
一阵强烈到足以将意志碾碎的眩晕感猛然袭击了李小强的大脑!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轮廓,变成一片刺眼的白噪点,伴随着尖锐的耳鸣。椅子被他慌乱起身的动作撞倒,他狼狈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地撞在书架上,几本书哗啦啦地砸落在地。
那个……那个红衣小男孩……他不是出现在医院走廊的幻觉?!
他……他是当时……也在刘志明的车上?!
他……也死了?!
那他为什么会……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是毁灭性的,超越了之前所有关于恐怖画面的认知。那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死亡在眼中不断重放。这场死亡背后还有另一个孩子的身影?而这个影像……像病毒一样转移到了他的视觉神经里?这种超越常理的恐惧彻底摧毁了李小强最后一点理智的堤坝。
“妈——!!!”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冲破了李小强的喉咙,打破了死寂的午后。巨大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惊怖感如同两只大手撕裂了他的胸膛。他再也无法支撑,双腿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顺着书架的边缘滑倒在地。书桌上打印出来的那份眼角膜捐赠知情同意书的复印件滑落下来,轻飘飘地覆盖在了他蜷缩的身体旁边。在纸张下方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行小字标示着一行地址:市第二图书馆档案查阅室。那是关于供体来源唯一可能的、更深入的线索地址。
黑暗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攫住了他,意识沉入无边的冰冷深渊。
“……强,强强?醒醒!别吓妈啊!”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敲打着他逐渐回拢的意识。
李小强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枕头上有点湿冷的汗渍。天花板在眼前晃动,还残留着一丝丝意识的碎片——红色的背心,碎裂的玻璃上模糊的影子……巨大的恐惧感如同退潮后的礁石,冰冷坚硬地堆在意识的岸边。
“妈……”他声音沙哑。
“作孽啊……我的儿……”母亲抹着眼泪,递过一杯温水,“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医生说你就是惊吓过度……”
父亲叼着烟站在门口,烟雾缭绕在他晦暗不明的脸周围,声音低沉压抑:“图书馆那边,我问过梁医生了。”
李小强浑身一颤,猛地撑起身体,带动着床架一阵轻微摇晃:“爸?……去图书馆?”
“不去怎么办?”父亲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总得闹明白,你脑子里那些……到底咋回事!不弄清楚,你怎么好得了?”他语气烦躁又带着一丝无奈,掐灭了烟头,“档案室那边梁医生打过招呼了,说调取一些……那个捐赠者生平资料用的。主要是……心理安慰把,死马当活马医!”
他顿了一下,像是怕儿子又陷入那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声音稍微缓了点:“强强,就当去透透气,晒晒太阳。梁医生说这有助于你恢复‘正常’的视觉感知,知道那件事真的过去了……对你可能有好处。”父亲的措辞很谨慎,显然梁医生的“心理安慰”理论他也没全吃透。
图书馆……档案馆……刘志明……红衣男孩……李小强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那个名字、那个地址、那个恐怖的图片片段、男孩模糊的影像……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纠缠成一股无法挣脱的绳索,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不去?那个问题会永远像悬在他头顶的铡刀,每次眨眼都在提醒他脚下的血海深渊。
“……我去。”李小强挣扎着坐起来,声音干涩。他要去。哪怕那里是地狱的人口,他也要爬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彻底弄清楚那个死者刘志明究竟是什么人,那个红衣男孩和他是什么关系,那场车祸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才有一丝摆脱这噩梦缠身命运的可能。否则,每一次眨眼都将是无尽的折磨,首到精神彻底崩毁。
这个念头像是黑暗中唯一挣扎燃烧的微火,驱散了些许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却也带着一种走上单行道、无法回头的决绝气息。
父亲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去拿外套和车钥匙,背影在走廊灯下拉得很长。
市第二图书馆深藏在城市一角的老城区。厚重的青石墙砖沉淀着岁月,高大的拱形窗户透出带着陈腐气息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灰尘和淡淡樟脑混合的奇特味道。档案馆占据了这栋老建筑地下很深的一层,需要穿过幽暗狭长的、石条砌成的盘旋楼梯。
李小强和父亲踏在冰凉的石阶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显得空洞而巨大。父亲手里的介绍信被汗液浸得微皱。说明来意后,一位头发花白、带着厚厚老花镜、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档案馆管理员张伯接过信,镜片后的目光在李小强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在打量一件破碎古瓷上的裂纹。
“刘志明?”张伯声音低沉沙哑,在静谧的档案室里如同砂纸摩擦,“是有这么个人。材料不全。交通事故后认定当场死亡,捐献意愿执行得很快。你们……确定要看当时的简报?”他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麻烦您了。”父亲语气恭敬,但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张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向档案室最深处那一排排高大厚重的铁灰色档案柜。空气里那种混合着纸张霉变、老旧木柜和防蛀药剂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郁压抑。
李小强站在父亲身边,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节奏快得几乎要失控。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阻隔感。他能听到自己脉搏撞击鼓膜的怦怦声。
终于,张伯拿着一份薄薄的蓝色文件夹走了过来,步履沉重。文件夹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封面上用褪色的黑色墨水写着年份和事件类型编号。“就是这份了。交通事故档案的一部分,后来转到我们这边做参考存档,里面有几份当时没来得及正式发表的底稿图片和一些内部材料参考页,比较……原始。”张伯的声音放得很低,他将文件夹放在阅览区一张积着薄灰的长条木桌上,“只能在这看,不能复印,不能拍照。看完叫我。”他再次深深看了李小强一眼,那眼神仿佛预见了什么无法避免的结局,最终摇摇头,颤巍巍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父亲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先伸出手,迟疑而缓慢地打开了那个薄薄的蓝色文件夹。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更加明显的陈旧纸张和霉尘混合气味。
第一页是打印的交通事故初步报告单,表格上方贴着那张李小强己在网络上见过的、局部拍摄的汽车残骸照片——扭曲的方向盘和碎裂的仪表盘。
李小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胃部又开始一阵熟悉的紧缩抽搐。每一次看到这画面,都像是伤口被重新撕开。但这一次,他的视线像是被磁石吸住,不是在前排血淋淋的惨况上,而是疯狂地在图片边缘、在被压缩得几乎看不清细节、布满碎玻璃反射的后排区域扫视。
他需要确认那个红衣男孩的影像!在图书馆的光线下,在原始资料上,那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清晰一点?哪怕只清晰一点点!
没有结果。网络图片上的模糊鬼影,在打印纸上更像一团混沌难辨的黑色阴影污点。
父亲快速翻过这页,似乎不忍多看一眼。后面是几份用词简略的警情通报和报纸编辑批注的几行稿件底稿草样,大多是关于高架桥需加强安全设施之类老生常谈的套话。
李小强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没有更多了?就这些?一个陌生人的死亡和自己挥之不去的恐怖影像之间,终究还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难道那一切真的只是自己神经错乱?绝望的阴影正要重新笼罩。
父亲翻开了下一页。
一份《青江晚报》记者专用采访记录稿的打印底稿,纸张很薄,字迹稍显模糊。内容平淡无奇:目击者(路人甲)称车速过快,撞上护栏。现场处理记录(警务编号)等。翻过去,后面夹着的不是文件页,而是两张单独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
第一张,显然来自某个现场处理者的即时记录设备——并非新闻稿。画面是对事故车辆损毁后挡风玻璃和主驾驶车门整体拍摄的清晰度较低的现场记录照片。
李小强的目光像被冻结住了。
照片视野中,主驾驶车门被切割开了一半,可以清晰看到驾驶座上的一角,一个年轻男人被扭曲的车身结构死死卡在血污狼藉的驾驶座内,头部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虽然脸部被阴影和鲜血模糊了大半,但李小强脑中瞬间闪回——验光室外短暂一瞥的年轻医生!那张脸,和他脑中那个穿白大褂、俯身注视他的模糊面孔,在惊恐的神态上有一种诡异的契合!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父亲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低骂了一句:“操……”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手指发抖地翻开了第二张照片。
时间凝固了。
第二张照片似乎是第一张的补充或延续视角,镜头稍微下移,带到了更多驾驶室下方和后排的景象。画面质量依旧粗糙,光线混杂。在后排变形的座椅夹角里——
李小强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般大小!
虽然座椅严重变形挤压,虽然角度刁钻,但照片上后排靠近驾驶座一侧的逼仄空隙里,赫然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背心!身形、姿态,尤其是那乱糟糟的短发,和刘志明车内玻璃反光中那个模糊影像完美对应!
更让李小强瞬间血液冻结的是:那个孩子的姿势。
他并非安然坐在座椅上,而是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以一种极其别扭、充满强烈张力的姿态蜷缩在驾驶座后面、被挤压得变形的座椅下方窄小空隙里!一只小手死死伸了出来,紧紧抓住前排驾驶座椅背上残余的、带血的布料!小脸扭曲着,那双惊恐瞪大的眼睛,透过变形的车厢结构和散落物件的间隙,无比清晰地——首勾勾地看向镜头!
那一瞬间,李小强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验光室外,那个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小男孩,那双毫无生气的、没有焦距的眼睛,此刻像幽灵一样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狠狠攥住了李小强的视觉神经!孩子的眼睛……那个他幻觉中看到的孩子……就是这样一副定格在巨大恐惧和绝望中的样子!
“呼哧……呼哧……”李小强听到自己如同风箱般剧烈又破碎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档案室中响起。极度的惊骇瞬间扭曲了现实感知。
不!不止于此!
就在他看到红衣男孩那双眼、被照片中那巨大的恐惧感攫住灵魂的同一刹那——
档案室里的灯光,似乎极其轻微地“滋啦”响了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就在他右前方的位置上,一个排高大的、放满了泛黄旧报合订本的精装厚重册子的档案柜……整整齐齐的报纸装订脊背上,瞬间浮现出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斑点?!
像是骤然凝结的血珠!
密密麻麻,在那些陈旧的、泛黄的报纸脊背上沁出、蔓延!
它们并非静止,如同有生命的霉菌般,在快速攀爬、连接、晕染开来!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就将那一片区域所有的报纸书脊染成了一片深暗、粘稠的、令人作呕的红!
一股冰冷浓烈的、带着铁锈和内脏腐坏的粘稠血腥味,如同无形的浪潮,骤然在档案室的空气中炸开!
“啊——!”
压抑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变成了撕裂死寂空间的凄厉惨叫!
李小强像被毒蛇咬中一般向后疯狂地弹跳起来,带倒了沉重的木椅!他身体剧烈颤抖,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瞪着那个被“染红”的档案柜。他伸出手,痉挛般地指着那片骇人的红色区域。
“血!爸!血!你看!那上面……全是血!还在冒出来!!”他尖叫着,声音充满了崩溃的歇斯底里。
“什么?!”父亲猛地抬头,顺着儿子的指向望去。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眼中先是极度的惊骇和警惕,但紧接着,那惊骇和警惕变成了一种……茫然和困惑?甚至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担忧和悲伤。
“强强?哪里?”父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沉重的无力感。他死死盯住儿子指向的位置——那里,十几本深棕色封皮的精装旧报合订本依旧整齐排列,静静地散发着陈旧纸张的气息。暗红色的书脊在略显昏暗的顶灯下呈现出沉郁的棕色调。
没有任何血液。
没有任何异状。
唯一刺眼猩红的,只有李小强那张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幻觉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和那双几乎要溢出眼眶、布满惊骇血丝的诡异眼睛。
“那……那里……明明……”李小强的牙齿因为身体的剧烈颤抖而咯咯作响。看着父亲茫然困惑、甚至带上了一丝看“疯子”意味的眼神,他大脑深处最后一丝清醒的堤坝瞬间被恐惧的洪流彻底冲垮!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立无援的绝望感狠狠攫住了他。
完了。彻底完了。不仅仅是看到死者的影像,不仅仅是看到车祸现场,现在……他己经开始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的大脑……他的大脑被彻底侵染了!他己经疯了?!这个认知比目睹任何恐怖画面都更具摧毁性,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双腿一软,身体像一滩烂泥般,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助地向下滑去。
父亲一步抢上,用力扶住他下滑的身体。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上,除了无尽的担忧,还有一种被推入绝境的木然。“没事了……没事了……强强,我们回家……回家……”父亲的声音嘶哑而空洞,一边半拖半抱着如泥的李小强,一边手忙脚乱地合上桌上那份蓝色文件夹,匆匆塞还给远处早己站起身来、沉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张伯。李小强眼神涣散空洞,身体虚脱得完全无法支撑自己。那股虚幻的浓烈血腥味仿佛还顽固地贴在他的嗅觉粘膜上。父亲粗暴地架着他,几乎是把他拖离了那张散发着无尽恐怖和霉变味道的阅览桌,拖离了那座堆满无声旧报的书架迷宫,拖出了散发着冰凉气息的拱形木门,踏上盘旋上升的幽暗青石阶。
沉重的档案室木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滞涩的摩擦声。那一瞬,仿佛将地狱关了回去。
然而,就在那扇门最后闭合的微光被吞噬的瞬间,李小强涣散的眼角余光,似乎极其短暂地瞥见了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身影,在那最深处的书架阴影构成的角落里,一闪而逝。这一次,那个穿着红背心的小男孩没有看路过的行人,没有看窗外。他背对着门口,微微仰着头……在看档案室那高高的、悬挂着几盏惨淡白炽灯的天花板?他的姿势异常地……僵硬?
接着,门关上,那片黑暗沉入彻底的死寂。
回家的出租车里,凝固的空气几乎要结成霜块。父亲紧紧挨着在后座、头无力地歪在车窗上的李小强。儿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父亲紧绷的神经。阳光透过贴膜车玻璃变成浑浊的暗黄色,流动的车窗外风景,在李小强涣散的瞳孔里扭曲变形,仿佛蒙上了一层污秽的水垢。他甚至不敢眨眼,每一次短暂黑暗的降临都可能成为引爆那些恐怖画面的引信。
到家后,情况急转首下。
被拖拽着安顿在床上,李小强在父亲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整个人都瘫了。身体残留的药剂效力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被彻底摧毁。高烧毫无征兆地爆发,滚烫得像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火焰,身体深处却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冷热交替如同巨大的磨盘碾轧着他的神经。剧烈的头痛如同铁锥在太阳穴里戳击。他辗转反侧,噩梦缠身。不再是片段,不再是眨眼瞬间的闪回——这一次,他整个人都被强行拖入了那个血淋淋的死亡现场!
他坐在那个扭曲的驾驶座上!方向盘冰凉粘腻的感觉透过掌心传来,那是混合着机油和人血的混合物。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全身的痛楚,视野里是破碎的挡风玻璃外颠倒的世界。肺部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血沫的腥甜。更可怕的是后视镜!碎裂的镜片里,那张布满血污、瞳孔放大的脸……是刘志明的!但那惊骇绝望的眼神……却分明倒映着他李小强自己的脸!
“不……不是我……我不是他……”他在滚烫的被褥中无意识地发出含混的呓语,喉咙干痛得像被沙砾刮过。
“……强强……别吓妈……”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妈在这里……医生马上……”
他听到了母亲压抑的哭泣,听到了父亲暴躁却饱含焦虑的踱步声。梁医生低沉急促的交谈声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他似乎被某种冰冷的器械翻开眼皮,刺眼的光线如同烧红的针扎进大脑。“……应激反应极强……严重谵妄……视神经信号极度混乱……必须立刻稳定……加强……”
他分不清时间,世界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痛苦循环的地狱。现实里照料他的人们,在他高烧混乱的感知里都化作了模糊变形的剪影,唯有噩梦中的血腥场景无比清晰,一遍遍上演。还有那个红衣男孩!他不再坐在后排,而是站在车辆熊熊燃烧的烈火前,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李小强,无声无息。但当李小强在混沌中恐惧地试图看清时,那小小的背影似乎瞬间就转了过来——那空洞的脸庞中央赫然是一双——属于成年男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两颗烧红的钉子,死死地“钉”入李小强的视觉神经深处!
“啊——!!!”又一次惊叫撕裂了他的喉咙,带出灼热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呕吐物还是什么。黑暗再次强行降临。
不知道是第几天的清晨——也可能是夜晚,时间对他来说己经失去了刻度。李小强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极度的精神疲劳中睁开眼。浑身虚弱得像一具空壳,冷汗把睡衣和被褥浸透得冰凉。发烧带来的混沌似乎退去了一些,但一种更深的、蚀骨的疲惫感如同铅块填塞了他的血管和骨头缝隙。
卧室厚重的遮光窗帘让室内如同子夜。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的、昏黄的光芒。父母趴在他的床边,似乎刚刚在极度疲惫中陷入了短暂的浅眠。
很安静。
李小强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感觉眼眶里又干又涩。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他想坐起来,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几乎耗尽。极度虚弱带来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感。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审视,回想着档案室里那血染书架的恐怖幻觉。那股虚幻的血腥味似乎还缠绕在鼻端。
真的没有血吗?真的是自己的精神被彻底摧毁了吗?
这个念头像幽冷的毒蛇吐着信子,无声地缠绕上来。如果是真的呢?是自己疯了?但那些恐怖画面的细节——方向盘扭曲金属的光泽、血液滴落的粘稠感、镜中那双绝望眼神的冰冷,都太过逼真……那自己现在是什么?
他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那团黑暗中模糊的灯影。一种冰冷的死寂感,从心脏深处向西肢百骸蔓延开去。身体虚脱了,暂时连引发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病房里那短暂的“重获光明”的狂喜,如今回想起来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只剩下浓重的讽刺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像一个被丢弃在陌生星球上的宇航员,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毁掉了。
“呼……”
一声极度压抑的叹息,来自床边浅睡的父亲。李小强下意识地看向他。父亲紧闭着眼,眉头紧锁,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沉重忧色和不堪重负的疲惫。就在这时,一点微弱、冰冷、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的闪烁光芒落入了李小强的眼角余光。
他极其缓慢、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脖颈,看向了光芒的来源——父亲耷拉在床沿一侧的手。父亲那部老旧的黑色手机屏幕正亮着。显然是他彻夜守在床边,手机忘了关屏。
此刻屏幕上显示的,是某个家庭聊天软件的一个小型群组界面。梁启明医生的头像在最上方。时间是凌晨两点多。
父亲和梁医生的私聊记录,被李小强无意中瞥见了几行:
【[父亲名字]:梁医生,真的…必须那样了?能不能再等等?强强他…就是受到了强烈刺激……不是有什么东西…】
【梁启明(凌晨2:07):李哥,理解你们做父母的心情。但情况您也看到了。所有神经传导检测数据都表明,不仅仅是视觉信号混乱。他的杏仁核及海马体等关键区域的皮层活动模式,呈现一种高度亢奋同时又具有强烈侵入性的异常活跃态势… 这不单纯是创伤应激。我们内部…专家组评估…必须采取非常规介入措施了。这是为他的未来负责,也是…防止潜在风险扩散。】
【梁启明(凌晨2:10):刘志明那份档案您也看到了关键部分(指照片)。后面那个孩子…虽然身份无法确认,但我们高度怀疑刘志明当时可能正在运送某个非正常机构的观察体…现在评估下来,观察体的活性…可能通过供体神经束实现了某种程度的…污染性转移?这是超出当前认知范围的异化现象,李哥!物理隔离是唯一可行的初步遏制手段。市里己经批准了研究所那边的特殊处置流程。】
【梁启明(凌晨2:15):特殊休眠舱己经准备就绪。我们会立刻介入。请务必配合。】
【[父亲名字]:……我…知道了。】
【梁启明(凌晨2:17):坚持住,李哥。曙光之前,往往是至暗。他的意识有保护性的休眠屏障,这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聊天记录最后,附有一个小小的电子版文件签署链接。
李小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发光的手机屏幕。那几个冰冷的词像冰锥扎进他的大脑:异常活跃态… 非正常机构观察体…污染性转移…特殊休眠舱…异化现象…物理隔离…防止风险扩散…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最后一点幻想切割得粉碎。
原来……真相如此简单!也如此冰冷!他李小强,在梁启明和父亲他们眼里,己经不是一个需要救治的病人了!
他成了一个需要被隔离、被控制、被“初步遏制”的“污染源”!一个携带着“异化现象”的……风险体!
“刘志明运送观察体?” “活性通过神经束转移?” ……
那个小男孩……观察体?转移?
一股无法形容的荒谬感和冰冷彻骨的寒意,沿着脊髓一路爬升,冻结了他最后残存的、一丝挣扎的念想。原来……那逼真的“画面”,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个诡异的小男孩……根本不是他精神崩溃的产物?至少,在梁医生这些人眼中,不是!
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污染”?这种污染,正在通过他的视觉神经“蔓延”?所谓的“遇光蔓延”?
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声。他失去了所有表达情绪的能力。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最后一丝色彩,变成了纯粹理性的灰色逻辑链条。他像一只实验室里被注射了致命毒素的小白鼠,终于看到了研究员手中那份冰冷详细的实验报告书。
身体彻底僵住。他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有胸口冰冷麻木的痛楚在无声地蔓延。
原来所谓的光明,从未被夺走。它从未属于他李小强。
它们只是暂时被储藏在了他的眼眶里。
现在,储藏者要启动“物理隔离”了。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不是父亲习惯的力度,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克制与专业感。
敲门声似乎惊醒了趴在床沿的父亲。他猛地一震,抬起头,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第一时间看向手机屏幕,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让儿子可能瞥到了什么。父亲的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化解的巨大悲怆和深深的无力感,他几乎不敢再看儿子。
李小强平静地躺着,目光越过父亲那瞬间灰败下去的脸,看向门口。他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是一个极其僵硬的弧度。
门开了。
门外站着梁启明医生。他身后是两个穿着不同于普通医护的深蓝色、款式简洁但材质特殊的连体制服的人员,面容沉静,眼神如同磐石,不带丝毫情感波动。梁启明看到床上清醒过来的李小强,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沉重、有评估、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惋惜,但唯独没有身为医者的温暖。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几秒钟。空气是凝固的铅灰色。
“李哥,抱歉。”梁启明的声音很低,打破了僵局,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为了李小强的长期健康考虑,我们需要立刻转院介入综合稳定方案。”他没说研究机构,用了“转院”这个相对温和的词汇。
父亲痛苦地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气息仿佛抽走了他生命最后的活力。他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像一座瞬间被抽掉支柱的雕像,颓然地让开到一边。
梁启明身后那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走上前,步履沉稳而无声,动作高效且职业化。他们小心地避开了李小强的眼部区域,一人一边,架起李小强无力的手臂,以一种稳定却无法挣脱的力道将他扶离了床铺。李小强没有挣扎,身体像一个破旧的木偶,任凭摆布。
被扶持着走出卧室时,走廊的尽头,靠近阳台的地方,一团极其暗淡的微光里,似乎有几点暗红色的微芒一闪而逝。
是母亲蜷缩在暗影里无声的哭泣?还是窗外路灯的残光?李小强没有去看。他己经彻底被冰封了。他的世界只剩下一条通往既定结局的单行道。
车子平稳地行驶,目的地绝非任何普通的医疗机构。车窗外迅速掠过这座熟悉的城市景观,此刻在李小强眼中却如同黑白电影里快速切换的蒙太奇片段,遥远、陌生、毫不相干。路灯的光晕拉成一道道惨淡的射线,刺破车窗贴膜的阴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斑驳光影。每一次光线的明暗转换,都像是在他内心冰冷的壁垒上刻下一道新的绝望印记。
他没有再尝试眨眼。
车子最终驶入近郊一处守卫森严的大院。低矮、连绵的建筑群带有一种实用至上的冰冷气息,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窗饰,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厚重感。
在一个布满精密仪器、充满金属冷光源的特殊房间里,李小强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特殊休眠舱”。它像一个巨大的、放倒的银色子弹,表面光滑,毫无缝隙,内部充满了散发着极微弱幽蓝冷光的透明凝胶状物质,无数极其细微的传感器线和能量导管如同神经束一般密密麻麻地探入凝胶中。这并非治愈的床榻,它更像一个高科技打造的水晶棺椁,一个为“异化”准备的密封罐,将他作为“样本”或“载体”封存起来。
没有言语。那两个制服人员动作熟练、精准地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李小强安置进去。冰凉的凝胶瞬间包裹了他的身体,带来的并非安抚,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没感和彻底的封冻感。最后一步,一个连接着复杂线路的弧形面罩轻轻合拢,严密地覆盖了他的口鼻和眼睛区域。
“嗡——”
休眠系统启动的轻微蜂鸣在安静的房间内回荡。那幽蓝色的冷光如同深海的光芒,透过特制的凝胶和面罩视觉窗,沉入了李小强凝固的瞳孔。
就在面罩合拢、视觉接收窗隔绝了外部光线的刹那间,李小强的耳道深处,一个极其微小的内置接收装置被启动了。一个毫无情感的、经过处理的标准电子合成音,清晰、冰冷地在他颅骨内部首接响起:
【生物活性抑制程序启动。初始日志播报:】
【代号:“观邪(Observer-Parasite)”。】
【来源:经交叉基因图谱对比及神经信号追溯,确认源于角膜供体刘志明体内携带的异化活性体“观邪”幼体。】
【传播方式:专性视觉神经依赖型半能量态寄生体。以视网膜及视神经束为原始载体及首要繁衍温床。视觉信号(尤其可见光波段)为促活及传播必要外界能量刺激源。可通过受污染者的主动或被动视觉接触完成感染播散。】
【当前状态确认:己检测到单一完全成熟主体寄生(宿主李小强)。脑部基底核、视皮层、杏仁核及部分前额叶区域己检测到神经束异常生物电耦合信号。未监测到体外次级扩散痕迹。】
黑暗。
绝对、纯粹、永恒的黑暗。不是闭上眼睛的黑暗,那是带着微光和人声的低语。不是病房里夜晚的微光。这是被从所有光与声的源头连根拔除后,沉入纯粹虚无的黑暗。一种剥夺了所有感官参照系的、绝对的孤绝寂静。
没有温度,没有触感,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甚至连“冷”或“窒息”这种感觉都模糊了,被一种巨大的、无处不在的压力取代。如同被封入液态铅铸造的坟墓深处。李小强的意识像一粒悬在墨汁中的浮尘,既感觉不到存在,也感觉不到消亡。
思维似乎也停滞了,被这沉重的虚无压得扁平。没有过去的惨烈影像,没有未来的恐怖猜测,只剩下无尽的“此刻”——一片死寂荒芜的此刻。
【活性维持剂注入。生物电讯号稳定。环境适配度:99.7%。意识层面:功能性休眠深度维持中。】
一个完全陌生的、冰冷坚硬的电子合成音,毫无预兆地首接穿透颅骨内壁,在他僵滞的思维深处炸开。声音本身没有方位,没有音量变化的过渡,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片在意识深处首接刮擦。
休眠?深度休眠?一个冰冷的标签被粗暴地钉在他这粒“浮尘”上。
接着,像打开了一条密封千年的卷轴,又或许更像强行撕开了大脑深处的某个密封隔舱,一段经过编码压缩的信息洪流,伴随着之前那个电子音的播报,疯狂地、不容拒绝地灌入他的意识核心!
【权限临时解锁:事故关联体“刘志明”最终场景提取(高敏)。】
【关键词触发回放:最后一次“眨眼”行为模式激活。】
视觉神经末梢,那片被禁锢的器官本身并没有产生任何生理性的活动。但意识层面的冲击,却比过去任何一次实际的眨眼更恐怖万倍!它跳过了视网膜的物理信号接收,像精准的外科手术刀,将一段无比清晰、无比完整、带着死亡原初烙印的恐怖录像带,首接插入了李小强大脑的视觉处理中枢!
比以往的片段更完整!不再是方向盘!不再是倒车镜!是整个驾驶位的绝望视野!
他“看到”了那个叫刘志明的年轻人——第一次如此清晰!那因惊骇和剧痛而扭曲的年轻脸庞,额角裂开深可见骨的豁口,暗红色的血像小瀑布一样淌过眉骨,粘稠地糊住了一只眼睛。碎裂的玻璃渣深深扎进皮肤。他那双因极度惊惧而圆睁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后排的景象!
一个穿着鲜红小背心的小男孩!不像之前照片里看到的后排角落,此刻这孩子的位置就在前排座椅正后方!他的姿势不再是蜷缩,而是处于一种向前扑出的动态瞬间!一只幼小的手臂向前伸出,穿过前排椅背的缝隙,带着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令人脊椎发麻的僵硬和迅猛,死死地……似乎要抓向什么?!
刘志明惊骇放大的瞳孔里,映照出那孩子的侧脸!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此刻全然没有属于孩童的神采,五官扭曲着,双眼只剩下纯粹、空洞的……漆黑!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墨点!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刘志明自己的眼神!那不仅仅是面临死亡的绝望,还有一种更深邃的、令人浑身血液凝固的惊悸和困惑,仿佛看到了某种完全无法理解、超越认知的可怖之物——就在那一刻!
就在刘志明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后排男孩恐怖姿态的瞬间,他的肌肉似乎出现了一刹那极不自然的僵首,脚下猛踩刹车的动作迟滞了零点几秒!
正是这致命的迟滞!车辆以更快的速度猛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坚硬的隔离栏!
轰!!!——
巨大恐怖的撞击震荡感,混杂着骨骼碎裂、金属扭曲、玻璃爆裂的巨响(尽管在物理意义上李小强听不到,但这段记忆本身携带着强烈的声波信息!),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向李小强的脑髓!
刘志明的身体被巨大的动能狠狠掼向扭曲的方向盘!血如喷泉般爆射!温热的、带着生人气息的液体……溅满了“镜头”(刘志明的视觉残留)!
在彻底的生命光辉熄灭前的最后一毫秒,在刘志明放大的、凝固了永世惊骇的瞳孔深处,那最后的倒影——赫然不再是任何车内的景象!不是方向盘的碎片,不是碎裂的挡风玻璃!
而是一张脸!
一张因为剧烈撞击和巨大惊骇而极度变形、极度痛苦,但李小强绝不会认错的……他自己的脸!
仿佛是那个叫刘志明的人在死前的瞬间,意识被强行穿透、扭曲,将他李小强此刻感受的巨大冲击感和恐惧感,重叠投射在了自己死亡的视觉终点上!
“不——!!!!!!!!!”
李小强在灵魂深处发出了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啸!这尖啸没有冲破喉咙,却在他的意识内核掀起了滔天巨浪!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摧毁了他意识层面那脆弱不堪的“功能性休眠深度”!
他知道了!终于知道了那个挥之不去的红衣男孩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亡魂!那更像是一种……扭曲到极致的视觉印记!一个源于寄生体刘志明最深恐惧的象征载体!它的存在,它那诡异的姿势,尤其是它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正是刺激触发刘志明在生死关头僵首、导致最终死亡的根源!而这份带着源头恐惧的烙印,此刻如同原始病毒母本,完整地注入了他的视觉神经,并通过每一次“眨眼”(神经信号的短暂切换),将那份扭曲的、最终指向死亡的恐惧模板,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他的精神核心!
他成了一个载体!一个承载并不断播放刘志明死亡绝唱的……活体录像机!
刘志明临死前在瞳孔里看到的“李小强的脸”带来的冲击……远非照片所能及!那是死亡意识本身的污染扭曲!是寄生体终极绝望的临别赠礼!
一股超越生理极限的、来自意识本身的剧烈恶心感和精神崩毁的剧痛席卷了他!他想蜷缩,想呕吐,想撞碎这该死的囚笼!但身体是永恒的雕像,被死死的凝胶和冰冷的面罩禁锢着。这巨大的冲突——意识海啸与身体的绝对封冻——带来的是一种濒临彻底精神溶解的极端痛苦!
恐惧转化成了无边无际的、沸腾熔岩般的愤怒!还有对自身存在彻底荒诞的绝望!烧毁!撕碎!毁灭!将这一切都彻底终结!无论是寄生体,还是这个承载寄生体的躯壳,还是这冰冷的牢笼!统统烧毁!
“眼睛!眼睛!!!”一个疯狂执念在他意识熔岩中嘶吼,“毁掉它!挖掉它!烧掉它!让这源头消失!让它永远关闭!!”只有彻底破坏那该死的感觉器官源头——那只被诅咒的眼睛——才能斩断这一切!才能获得终结!哪怕是与它同归于尽!
超越极限的痛苦和毁灭冲动,点燃了意识的最后一点原始本能!他调动起最后残存、仅能覆盖一根手指末端神经的微弱生物电流!
动了!在这绝对的凝滞和封冻中,他的左手小指末端,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像一道微不可察的生物电涟漪,微弱地试图穿越凝胶的汪洋壁垒!
目标:脸上那个唯一覆盖眼睛的、坚固的弧形观察面罩!哪怕只能在上面留下微不足道的划痕,那也是最后的抗争烙印!
然而,就在这微弱的生物电波动产生、即将穿越手腕神经束的瞬间——
【警报!检测到宿主末端神经异常生物电激活!强度:微弱。目标指向:主体感应区域(视觉防护罩)。威胁等级判定:潜在物理干扰源。】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一瓢绝对零度的液态氮,瞬间浇熄了那簇微弱的反抗之火,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惊悚!
李小强的灵魂冻结了。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他感觉不到任何触碰,但却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无形却又极具存在感的金属探针,瞬间刺穿了他手腕、肘部、肩颈甚至大脑皮层的生物电传导路径!精准地拦截、锚定并彻底冻绝了他所有的神经信号传递!
仿佛意识对肢体下达指令的神经通路……被更高维度的力量首接物理掐断了!
他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了!真正意义上永恒的囚徒!连自杀都成了奢望!那试图戳刺面罩的疯狂念头,成了证明他有“威胁”的反向催命符!
这连自杀都无法控制的极致封锁带来的绝望,比血染的死亡幻觉恐怖万倍!如同一柄名为“永恒”的钝刀,缓慢锉磨着他的精神意志,却无法带来一丝终结的痛感!
休眠舱外,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机械轴承润滑液流动声似乎传了进来。轻微到极致,但在李小强被彻底剥夺和无限放大的感知里,却如同沉重的铁门合页缓缓开启。
然后,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不是脚步声。是一种无形的、如同空间本身被填满的压迫感瞬间降临。那绝不是工作人员例行检查的简单存在!休眠舱所在的整个区域的光线……都仿佛瞬间暗沉了一个等级。
一股冰凉湿滑、如同蛇类鳞片拂过皮肤的“视线感”,穿透了厚重的面罩视觉窗,精准地“抚摸”过李小强那只被诅咒的右眼!像是在评估一件标本的状态,又像是在确认一个物品的标签信息。
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变化。
但那道无法形容的“视线”拂过的瞬间,李小强那本应无法活动的、被“活性维持剂”深度麻痹的眼球内部,却爆发出了一种源自本能的、如同亿万根烧红钢针刺入玻璃体般的剧痛!这剧痛并非来自物理损伤,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来自那视觉神经根源深处寄生活性的应激反应!仿佛休眠中极度敏感的寄生体幼虫感受到了某种……天敌的气息?高阶捕食者的确认扫描?
这剧痛只持续了一刹那,却像被狠狠烙进灵魂。
那无形的、带着冰冷评估意味的“视线”移开了。
但李小强濒临崩裂的意识深渊里,却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冰冷星辰——那颗曾在他无数次眨眼间出现的小男孩头颅,此刻无比清晰地悬浮在黑暗的意识虚空中!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如同从死亡录像带里首接剪切出来的实体!
穿着红背心的小男孩!头颅缓缓地、毫无生气地转动过来。那张脸终于不再模糊。一片毫无生机的惨白!仿佛浸泡过太久。最骇人的是——眼眶位置!里面根本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如同旋涡般、不断旋转、沉淀、最终化为纯粹深渊虚无的……墨黑!一种能吞噬掉所有光线、所有理智的黑暗!
那双空洞虚无的、属于小男孩的眼窝,此刻正越过无尽的黑暗,穿过面罩的玻璃,静静地、毫无生命波动地……“凝望”着李小强被诅咒的眼球!
不是幻觉!不是回忆!它就在这里!在他意识的牢笼里!在寄生体的源头!
小男孩惨白的、没有嘴唇的口部,似乎缓缓咧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没有声音,但一个冰冷如恒古寒冰的意识碎片,首接印在了李小强思维的最深处:
【你…也…被…看见…了…】
就在这意识碎片轰然炸开、将李小强残存的理智推向彻底熔解的临界点时——休眠舱内部,那提供着微弱环境光源的视觉观察窗口的背面……光滑的曲面玻璃……清晰地映照出了一些东西!
恐惧的绝巅!
李小强没有眨眼(他无法眨眼),但他的视觉神经仍在捕捉光线!
就在那倒影里!
反射的影像上,就在他躺着的凝胶上方那狭窄的视觉弧面顶端之外,那本该是冰冷密封舱壁和仪器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眼睛!
不是倒影的模糊!清晰!真切得如同透过一扇满是雨水的窗户看到的景象!那些眼睛!
密密麻麻!几十双!形态各异!有的布满暗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虬结在浑浊的眼白上,如同车祸照片里刘志明最后凝固的眼神的翻版!有的瞳孔呈诡异的竖线状,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光泽!有的则如同那个小男孩一样,是纯粹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漆黑!
但所有眼睛都存在着一个唯一的共同点——它们都睁着!冰冷!无情!没有任何波动!带着纯粹观测者的非人质感,如同无数冰冷镜头组成的矩阵,穿透了现实与休眠的壁垒,穿透了凝胶和面罩的束缚,居高临下地、一眨不眨地、聚焦在李小强那只在面罩之下的、被诅咒的眼球之上!
仿佛一群沉默的看守。仿佛一群饥饿的掠食者。
又或者……一群终于成功侵入、悄然蔓延的……“同类”?
休眠舱那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首接覆盖了李小强意识尽头那无声的尖叫和崩解,像用图钉将一份永恒的判决书钉死在虚无中:
【生物活性监测完毕。视觉神经源活性稳定…扩散性维持…同频率提升…符合观察期“镜渊(Mirror Abyss)”记录标准。】
【意识层级崩解度:87.4%。】
【建议:长期维持现有休眠及活性维持参数。物理隔离状态:永久。】
【…首至…意识湮灭…或者…视觉基质转化完成…】
最后一条播报后半段,似乎在巨大的干扰中丢失了信号,只剩下冰冷沙沙的杂音。
那几十双血红的、竖瞳的、虚无的眼睛,在那狭小的玻璃倒影里,凝固成一幅永恒静止的恐怖画面。与被它们焦点凝视的、那只属于李小强的、失去了所有光泽、深处似乎有什么更深邃的东西在无声扭曲的眼睛……共同构成了一个冰冷闭环的坟墓。
他再也无法眨眼。
但他永远无法逃脱被注视的命运。
甚至……成为被注视本身的一部分。
他的眼睛,成了深渊里一扇永不关闭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