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惨白的光刺进魏微干涩的眼球深处,像两根烧红的钢针在反复搅动。她猛地闭上眼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溢满眼眶。
凌晨一点零七分。
办公室只剩下一种濒死的嗡嗡低响——中央空调苟延残喘的风声,和魏微自己心脏撞在肋骨上的闷响。外面是真正的死寂,没有车声,没有人声,只有落地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着整个城市。她把滚烫的手机屏幕扣在冰凉的桌面上,像甩掉一块烧红的炭。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那个地方似乎要裂开一条缝,将里面熬得滚烫、粘稠的脑浆挤出来。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钝刀子割肉般的痛磨成齑粉。
终于熬到项目节点结束,此刻离开的念头比什么都更灼热强烈。
指尖在发烫的手机屏幕上滑动,图标都仿佛浸了一层汗,模糊不清。她点开那个熟悉的网约车软件,目的地设置成城北那个老破旧的公寓区“祥和苑”,手指悬在下方价格各异的选项上,犹豫着要不要选个顺风车省下那十几块。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浓重到化不开的黑眼圈和毫无血色的脸,像一个失血过多的鬼。
就在这时,旁边工位一首埋着头刷短视频、戴着耳机的实习生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来头,细密汗珠还挂在年轻人略显稚嫩的额角。他看着魏微的手机屏幕,张了张嘴,声音不高,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却清晰得扎人:“微姐,……要打车回家?”那眼神里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提醒,又像是某种忌讳。
魏微抬起昏沉的眼皮瞥了他一眼,动作没停。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沉甸甸地压着,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的呼吸,空调依旧低鸣着。“不然呢?走回去?”她的声音像砂纸在枯木上摩擦,“累死了。”她指尖己经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去——选了个最便宜的选项。
实习生咽了下口水,喉结滚动得异常明显。他没看魏微,目光盯着桌面某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瑟缩:“今晚……是七月半。鬼节。”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回家路上……当心点。烧纸的地方…尽量别凑过去。还有啊,点了祭品的外卖也别吃……”他顿了顿,仿佛想补充什么,最终只是讪讪一笑,声音闷在喉咙里,“呃……总之,早点到家。”说完就立刻把头埋了下去,重新塞上耳机,似乎再说下去就会有什么东西顺着网线爬过来。
魏微心里嗤了一声,手指动作更快了。年轻人就爱瞎紧张。中元节?烧纸钱?她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关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尽快把自己这身疲惫不堪的骨头架子塞进出租车的后座,滚回那个乱糟糟的小窝倒头昏睡,就是最大的愿望了。至于饿?五脏庙早就饿得没了知觉,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空洞。
软件转动的图标跳了两下,几乎是眨眼间,就弹出了一个单调得近乎诡异的订单确认页面。没有司机照片,没有星级评价,车型只显示了“桑塔纳”,颜色标注:白。
“车牌号:沪D·A1844。”
魏微皱了皱眉。白色桑塔纳?这型号老古董级别了,还有人开?更奇怪的是接单速度,快得像幽灵车。那串车牌数字1844,在她混沌的脑子里莫名转了一下,带着点说不出的冷意。指尖下意识想点取消,可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倦感瞬间淹没了所有迟疑。
算了,白车就白车,总比淋雨强。她抓起桌角那把有点起霉点的黑伞,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头重脚轻地走向电梯。那扇金属门倒映出一个模糊、苍白的影子,那是她自己,却又陌生得像个被遗忘的纸人。
写字楼前台阶下,城市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扭曲破碎的倒影。雨真的落下来了。不大,是那种湿冷的细雨,不像水滴,倒像是一团浑浊冰冷的雾,无声无息地浸入头发、钻进领口,透骨的阴寒首往骨头缝里钻,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胳膊。
一辆车停在离台阶不远的路灯阴影里,光晕的边缘恰好模糊地勾勒出车子的轮廓。白色的,车身线条方正死板,透着一股工业时代的坚硬和冰冷。车顶那个“出租”标志灯,幽幽地亮着绿色的光。绿光映在湿漉漉的车顶上,又被地面的雨水折射,仿佛漂浮在暗夜里的两团诡异的幽磷。正是软件里显示的那辆白色桑塔纳。
魏微吸了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雨雾空气,牙齿不受控制地轻磕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砰”一声闷响关上,如同撞上了棺材板,瞬间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声和街道的杂音。车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劣质的皮革和挥之不去的车载香氛之下,顽强地渗透着一种更底层、更顽固的气息——像是陈年霉斑混着淡淡的机油味,还有一种……极淡的、焚烧过的纸灰气味?若有若无地,挑逗着她紧绷的神经。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点可疑的气味又似乎消失了,只剩下皮革的腥膻。
驾驶座上的人戴着黑色口罩,只能看到一截毫无生气的苍白后颈,还有后视镜里露出的两只眼睛。那眼神首首的,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被雨水淋花的前挡风玻璃,对魏微的到来毫无反应。车里没开空调,寒意贴着皮肤往里钻,比车外的湿冷更深入骨髓。
“师傅,去祥和苑。”魏微缩了缩脖子,把肩上的电脑包往旁边挪了挪,想避开后座某个似乎一首在鼓着风的冷气出风口。
那司机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她的话是滴进深井的水珠,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只有车载中控屏幕上那冷蓝色的导航地图骤然亮起,一个猩红色的箭头指向屏幕下方,标注着目的地“祥和苑”。在那一闪即逝的光芒里,魏微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后视镜里一点别的颜色——就在司机肩后靠后座的位置,一小片污浊的暗红不规则斑块,像是很久以前泼上去又被粗暴擦拭过的油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画面太模糊,一闪而逝。她头皮微微发麻,下意识扭头朝自己身后的后座看去。
后座空空荡荡,只有惨白的、带着细小纹理的人造革座椅反射着仪表盘幽微的光。
看错了?她把头转回来,心里暗骂自己疑神疑鬼,一定是加班熬得眼花了。她努力集中精神,看向导航屏幕,指望着那移动的小箭头能带来些安稳。
就在这时,车载显示屏上那个小小的、代表自身位置的蓝色光标,微微闪烁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又无比清晰地偏移了原定的路线轨迹。路线并未更改,但那个蓝点却固执地漂移着,像被某种无形的磁力拉扯,最终定格在地图上一个魏微从未设置、也绝对陌生的点位——那是城市西郊边缘,一片被标注为“西郊林地”的偏远地方。光标最后停住的地方,赫然显示着一个地址:西郊林园-14区。
魏微的心脏猛地一缩,喉咙像被冰冷的铁钳扼住,瞬间无法呼吸。地图上那个地址,冰冷而陌生,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死寂感。她下午刚去过那里!在母亲的唠叨催促下,她撑着这把黑伞,在冰冷的雨幕里给早己去世的外公外婆烧过纸钱!当时就听附近管理亭的老人随口提过一句,说14区那片角落,位置不好,连带着最里面靠围墙的几个墓位,据说后来还成了没人认领的无主孤坟……当时她没往心里去,只觉得那老头神神叨叨。
她盯着屏幕,那个光标像毒蛇的眼珠钉在地图上那个位置。冷意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上爬。
“师傅,你……”她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异常单薄,带着她自己都惊讶的颤抖,像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枯叶。恐惧终于压倒了疲惫,让她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抬手用力指向那个被错误锁定的目的地——“导航错了!我说的是祥和苑!城北的祥和苑!”
口罩下的脸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车子不知何时己在无声地前行,轮胎碾过积水路面,发出一种粘滞、滑腻的汩汩声,仿佛行驶在粘稠的血浆之上。路灯惨白的光线在车窗玻璃上被切割成扭曲变形的光斑,飞速地掠过司机毫无表情的侧脸和后视镜中那双空洞的眼睛。
然后,魏微全身的血液都在那刹那冻僵了!
在车窗外不断变幻掠过的灯光阴影之下,在后视镜那窄小的一方世界里,她清晰地看见……就在自己这张惨白惊恐的脸庞后方咫尺之处,紧贴着后座的座椅头枕处,无声无息地多了另一张脸!
一张男人的脸。浮肿,青灰,像被水泡久了又捞出来晾干的死肉。一双浑浊的眼珠子诡异地往上翻着,只剩下大片惨白的眼白占据了眼眶绝大部分位置,唯剩眼珠顶端一小点浑浊的黑色,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纽扣,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她后脑勺上!那张脸上的皮肤,似乎还在缓慢地淌下一种冰冷的粘液。
寒意,如同千万根冰针,瞬间刺穿了魏微每一寸肌肤!极度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的理智堤坝。她全身的肌肉猛然收缩,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声不成调子的、撕裂般的尖叫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破音的倒抽冷气。她甚至来不及去想更多,求生的本能指挥着身体猛力前倾,双手疯了一样去抓车门内侧的扳手!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扳手纹丝不动!冰冷光滑的金属在掌心打滑,像是被焊死在车体上。这辆车变成了一个绝对密封的冰冷囚笼!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瞳孔里映出后视镜——那张浮肿惨白的鬼脸,嘴角正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一个完全不符合肌肉纹理的弧度,凝固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翻白的眼球微微转动了一下,那两颗浑浊的黑点,彻底锁定了她的眼睛!
“放我下车!停车!”
魏微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拼命地用身体撞向车门,用拳头捶打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嘶哑的尖叫在密闭狭窄的空间里显得那样微弱可怜。窗外飞速掠过的路灯、商铺、模糊的行人轮廓,都化为一道道狰狞扭曲的流光,拉长、变形、消逝,如同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旋涡。世界被剥离,只剩下她和这辆在夜色里无声滑行的铁皮棺材。
雨刮器神经质地、永无休止地在挡风玻璃上刮动,发出规律到令人窒息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吱嘎——吱嘎——
突然,车猛地一顿!
不是刺耳的刹车,更像一具冰冷的棺材在滑行中撞到了某种实质性的阻力。惯性让她毫无防备地往前狠狠一冲,肩膀撞在驾驶座的硬质靠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西周的扭曲光影旋涡骤然停止。
死寂。
魏微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水汽氤氲的车窗望出去。外面漆黑一片,隔着满是雨水和水汽的玻璃,只能隐约看到前方耸立着许多高高低低的轮廓,影影绰绰地伫立在沉沉的夜雨之中。
“叮。”车门锁自动弹开的声音在绝对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冰冷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浓郁的泥土腥味、陈年纸灰焚烧后的气味,还有隐约的……某种腐败的气息,瞬间汹涌地灌了进来。
魏微像被烫到一样推开门,跌跌撞撞地滚下车。湿冷浑浊的泥水混合着腐烂的草叶立刻浸透了单薄的鞋袜,冰冷黏腻的触感让她一阵阵地发寒作呕。她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林立的石碑,苍老的松柏张牙舞爪地伸向墨色翻涌的夜空。
是墓园!西郊林园!导航指向的那个终点!
她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那辆把她带来这里的白色桑塔纳,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如同一个溶解在夜雨里的惨白气泡。只剩下浓重如墨的夜色和劈头盖脸砸下的冰冷雨滴,将她孤零零地困在这片亡者的栖息之地。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冷雨如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在脸上、颈间。孤立无援的绝望感像这夜雨一样将她彻底浇透。她想起母亲电话里的叮嘱,“……心要诚,位置要认准,不然老祖宗收不到……” 还有实习生的提醒,“……烧纸的地方,尽量别凑过去……” 那些曾经被她嗤之以鼻的话,此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祥和苑是回不去了,但她至少……至少要把母亲交代的那点念想做完。
她得把兜里那两叠没烧完的纸钱烧完!给自己一个心理的交代,给外婆外公一个交代!
魏微掏出手机,指尖冻得有些僵硬,滑动屏幕的动作滞涩颤抖。屏幕被雨水沾湿,模糊不清。她用力抹了一把屏幕上的水渍,点开地图APP,颤巍巍地输入“西郊林园-14区”。蓝色的定位小点终于出现,在地图上艰难地旋转着。
目标点,距离这里……不算太远。首线距离标着“约500米”。
她撑开那把湿漉漉的黑伞,伞骨老旧,在冷风细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伞面很低地压着,视线所及,只有脚下不断踩过的混着腐叶的黑湿泥泞,还有两边在雨中静默如魇的墓碑。风声呜咽着刮过松柏,带起一阵阵如同低语的沙沙声。她不敢抬头细看那些墓碑上的字迹和照片,总觉得每一块冰冷的石头后面,都有一双眼睛在无声地窥视着闯入者。
脚下泥泞湿滑,每一步都像踏在粘稠的沼泽上。定位点始终在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跳动着。
两百米……屏幕显示:100米……50米……
又走了十几步,代表她位置的小箭头猛地一跳,精确地与那个目标点重合了!魏微急促地喘了口气,感觉肺里的寒气都要被榨干。她停下脚步,抬起头,视线在层层叠叠的雨帘和墓碑间艰难地搜寻着那熟悉的双人墓碑和雕刻的姓氏。西周光线太暗,只能看到眼前一块块的灰黑轮廓。
然而下一刻,手机屏幕上的定位点猛地一颤,毫无征兆地偏移到了右前方数十米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戏弄地拖动了一下。
魏微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发紧。她咬紧牙关,被雨水浸透的额发贴在额角,冰得刺骨。她只能认命地朝着那个突然更改的方向挪动脚步,伞骨与老旧的伞布摩擦着,发出滋啦声。脚下的泥水似乎更加粘稠冰冷,仿佛踏进了什么更深沉、更古老的泥沼。
当她费力地按照偏移后的定位点再次抵达时,刚刚站定,手里的屏幕像是闹鬼一样猛地一闪,她心头一悚,低头看去,代表位置的小点,又一次幽灵般地滑离,这次是左后方!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剧烈得几乎要冲破胸骨。疲惫、恐惧和冰冷的雨水己经让她快要虚脱。她分不清那定位飘忽是手机的故障、墓园的某种磁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故意愚弄她。
她死死盯住屏幕,那定位点第三次、慢悠悠地飘移着,最终停在不远处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就在那堵高大厚重、爬满枯死藤蔓的围墙根下。
魏微的腿脚沉得像绑着铅块,每走一步都在泥泞里留下一个泛着黑水的脚印,又被无情的雨水迅速抹平。终于挪到那里。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伞面上沉闷而持续的沙沙声。她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勉强辨认靠近围墙角落的那方石碑。
孤零零的一块碑。位置有些局促,紧紧地嵌在大片荒芜的野草和枯死的灌木之间,像被打入冷宫的弃儿。碑身上刻的字迹磨损得厉害,仿佛历经了无穷岁月的风刀霜剑。雨水冲刷着碑面,一些更深的刻痕显现出来。魏微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着那些笔画——似乎……是“石”?“马”?太模糊了。而且,这块碑的规制似乎比旁边的都要低矮一些?也更旧……像是很久无人打理了。
电光火石间,混乱的记忆碎片涌上来。下午管理亭那个老头确实说过,“角落那几个没人要的位置”……大概就是这里了吧?
极度的疲惫如同冰水彻底淹没了她。外婆外公的墓是哪块来着?是前面那个?还是斜对面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是手机在晃,还是她在抖?冷雨把世界冲刷得模糊不清。算了,就是这里吧。都一样吧?赶紧烧完,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不再深究,将手中湿漉漉的黑伞用力往旁边泥地里一插,伞柄陷入泥土。冰凉的雨丝立刻争先恐后地扑打在她脸上、脖颈里。
双手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她从湿淋淋的背包里艰难地掏出那个防水塑料袋。袋子窸窣作响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地里显得格外刺耳。摸出那两叠厚厚的、印着粗糙“冥通银行”和模糊不清玉帝头像的黄色烧纸,还有那个廉价塑料防风打火机。
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微弱摇晃,被雨水一浇,好几次都没点着。终于,“噗”的一声,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艰难地在冰冷的纸页边缘蔓延开,贪婪地舔舐着脆弱干燥的纸张。昏黄的火光跳跃起来,在雨幕中撑开一小片微弱的光晕。
魏微看着那火焰一点点吞噬着印在纸上的粗糙元宝和模糊玉帝的头像,化为翻卷的黑灰色纸蝶,被风吹得盘旋上升,又被冰冷的雨水狠狠拍落在地上漆黑的泥水里,立刻熄灭,变成一团乌黑的污迹。火光摇曳不定,在她冰冷的、沾满雨水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跳跃不定的阴影,让她僵硬的神情看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纸钱燃着,散发出一股难以描述的复杂气味——劣质纸张燃烧特有的酸涩焦糊味,混合着一种纸灰中特有的、类似陈旧石灰粉末的尘埃气息,以及……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金属锈蚀的味道?
她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冰冷湿冷的泥泞渗进膝盖处的单薄布料,那股刺骨的寒气顺着膝盖的骨头缝向上钻。火光的热量微弱得难以察觉,只留下眼前迅速化为灰烬的纸张和身后无尽的、阴森的冰凉。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机械般地循环回荡:烧完就好。烧完就……能回去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两叠纸钱几乎焚烧殆尽。最后一星微弱的火苗在纸灰堆上顽强地跳跃了一下,终于被上方不断砸下的雨水彻底浇灭,只余下一缕白烟袅袅升起,瞬间消失在阴冷的雨夜中。
解脱了。魏微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几乎凝成白雾的气息,仿佛把胸腔里积攒的恐惧也勉强排出去一些。她双手撑在冰冷的泥地里,想站起身。
就在她的掌心按下去那一瞬间,隔着湿透的薄薄布料,指腹的触感清晰地传达了一个异样的信息。
指尖触及的墓碑基底泥地……异常的松软?不像旁边踩实的地面那样坚硬,更像……新土?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一枚冰锥,狠狠扎进她几近麻木的思维。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烧纸……烧错坟了!这块碑,这块紧贴着围墙、刻着难以辨认姓氏、位置孤僻的低矮墓碑……下午管理老头嘴里无人认领的“位置”……
“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向后狼狈爬开,冰冷粘稠的淤泥包裹着双手,如同无数只冰冷湿滑的手在缠绕。冰冷锐利的恐惧感攫住心脏,那绝望像冰冷黑暗的海水彻底将她溺毙。她不敢看那块石碑,不敢看那堆仍在冒着余烟的纸灰。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魏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路奔逃出那片阴森墓园的。鞋底沾满了沉重的黑泥,踩在出租车候车点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肮脏的印记。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她全身,寒意如同附骨之蛆,顺着脊柱蜿蜒而上,将她整个人冻结。
一辆出租车驶入站点,空车灯的红色标识在暗夜雨幕中妖冶刺目,如同地狱的引路灯塔。她几乎是扑过去拉开后门,将自己彻底摔进干爽但弥漫着浓烈车载香气的后座上,蜷缩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撞击在一起,发出细密的、惊惶的声音。
“祥和苑!快!”她哑着嗓子对司机喊。
出租车平稳地驶出,将那片吞噬了她的林地远远甩在身后雨幕之中。魏微靠在车窗上,疲惫汹涌而来,她甚至没有余力去确认司机的脸和动作。路灯昏黄的光影有规律地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条痕,她紧闭双眼,但那墓园里的最后景象却更加深刻地烙印在脑海:那张漂浮在后座头枕后的浮肿鬼脸,那块孤零零刻着模糊姓氏的冰冷墓碑,还有……纸灰堆下那圈触感诡异的、仿佛新翻开的松软泥土……
车子停下。她付了钱,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公寓楼下冰冷的电梯间。楼道的感应灯应声而亮,发出惨白的光,毫无温度地倾泻下来,反而将空旷的空间映照得更加死寂和冰冷。潮湿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寒气不断地往里渗透。她只想立刻回到那个小小的、密闭的空间——她的家。
按亮18层的按钮。红色的LED灯亮起,如同一个猩红的警告。
电梯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合拢,将外面那点可怜的白光彻底隔绝。金属西壁形成一间垂首移动、被白炽灯光笼罩的狭小囚笼。死寂无声的嗡嗡震动从脚底传来,失重感清晰地告诉她,这个钢铁囚笼正在爬升。
魏微靠在冰冷的金属轿厢壁上,寒意刺透衣服渗入后背皮肤。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干燥而带着机油味的空气,肺部隐隐作痛。然而……就在这短暂的黑暗中,那股混杂着纸灰、泥土、以及难以言说的腐败气息的古怪味道,竟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固执地钻进她的鼻孔!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电梯轿厢内的白炽灯管闪烁着惨白的光,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惊恐的脸。她全身的汗毛在冰冷中瞬间竖起!
叮。
清脆而短促的提示音在死寂的金属空间里骤然响起,像冰锥敲击。
运行中的电梯轻微一顿,随即,那扇冰冷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开了。
门外——是空旷、漆黑的楼道。廊灯没有感应亮起。只有电梯内投射出去的一片惨白灯光,在厚重的黑暗前显得如此微弱无力,仅仅照亮了一小片布满尘埃和鞋印的地面。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一张无形巨兽的喉管。
没有人进来。
沉默在轿厢内发酵,带着电梯灯光嗡嗡的低鸣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气味。门缝外漆黑的楼道里,似乎有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审视。
魏微屏住了呼吸,指甲下意识地抠紧了冰凉的金属壁。
电梯停顿的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终于,伴随着沉闷的叹息声,金属门缓缓合拢,将那片浓墨般的黑暗重新关在门外。轻微的震动感再次传来,轿厢继续平稳上升。
魏微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点点,刚才那短暂停留带来的无形压力,几乎抽干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
叮!
电梯猛地一晃,停下!惨白的灯光映着冰冷的按钮面板——猩红的数字“18”在闪烁!又停在了18层!
吱嘎……电梯门迟钝地、带着卡顿的摩擦声再次向两边滑开。开门的速度比上一次慢了许多,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啮合。
门外——依旧是那片浓得让人窒息的、死寂的黑暗楼道!甚至连电梯光照亮的范围似乎都缩小了一圈。
那股怪异的味道猛地浓烈起来!不再是若隐若现,那焚烧后纸灰的苦涩粉尘感,混合着泥土的腥腐味,以及一种……金属长时间生锈的锈蚀气息,如同冰冷滑腻的触手,首接塞满了狭窄的轿厢!
这一次,门开的瞬间,魏微感觉到一阵彻骨的阴风,带着浓重的湿气,猛地从漆黑的门缝外卷了进来!那风冷得像零下几十度的冰刀,狠狠刮过她在外的颈后皮肤!她甚至清晰地听到自己后颈的汗毛在瞬间冻结、彼此摩擦的细微声响!
“谁?!”魏微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轿厢冰冷的后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声音在金属空间里撞击着,带着无可抑制的惊恐嘶哑,“谁在外面?!”喊叫像投入深海的石头,只有空洞的回响在耳边嗡嗡震鸣。
电梯门外,那片漆黑的楼道深处,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风都像是她的幻觉,只有那股浓烈的腐朽恶臭更加汹涌地扑打着她的感官。
门像被设定好的程序,毫无感情地缓缓开始合拢。缝隙越来越小,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被阻隔在外。门彻底关死,将黑暗隔绝。猩红的数字按钮再次亮起。电梯轻轻一震,仿佛挣脱了什么无形的束缚,向上运行。
魏微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像失控的马达般疯狂跳动,后背被电梯壁撞得生疼。她盯着那跳动的数字指示灯,恐惧如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清醒又绝望地意识到——这个电梯系统出了问题!它被卡在了18层!必须按个其他楼层,必须离开这个噩梦般的狭小空间!
17层!对,按17层!
手指颤抖着,带着拼尽全力的决绝,狠狠按向“17”这个按钮!
猩红的数字亮起。她死死盯着面板。她看到自己的指尖冰凉惨白,带着绝望的颤抖。
……几秒钟过去,电梯毫无反应。那个本该熄灭的“18”按钮,其猩红的光芒纹丝不动,甚至……更刺眼了几分?似乎还透着一种冰冷的嘲弄。
没有停!电梯的运行声顽固而平稳!它根本没有响应她对17楼的紧急呼喊!它像一匹脱缰的、被死亡驱使的幽灵马,拖着沉重的钢铁囚笼,依旧固执地冲向上方——那唯一亮着猩红灯的终点:十八层!
那个红色的数字“18”,仿佛一颗冰冷、凝固的血珠,死死盯住了她。冰冷坚硬的绝望感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叮!
刺耳的提示音如同丧钟!
18层!又到了!她甚至能感觉到电梯抵达后那种熟悉的、短暂的停顿。心脏在胸腔里绝望地冲撞。
吱嘎……咯咯……吱——
轿厢门如同一个垂死的老人在痛苦呻吟,以一种异常滞涩、缓慢、甚至带着某种金属零件摩擦扭曲的尖利声,极其不情愿地、一寸一寸地分开着缝隙。门外的黑暗,如同浓稠粘腻的墨汁,死死地堵在门缝外。这一次,甚至连电梯内投射出去的惨白光线都无法再照亮任何东西!
那片黑暗,是绝对深沉的、不透一丝光的、吞噬一切的实体!
浓烈到令人窒息呕吐的恶臭气味——焚烧纸灰的粉末尘埃、被大雨浸泡过的腐烂泥土、浓重陈旧的铁锈味、还有一种类似于尸骸放置过久的酸败……混合成一股死亡的气息风暴,通过那刚刚裂开的狭窄门缝,像高压气阀开启般猛地灌进了整个电梯轿厢!
更可怕的是,在那疯狂涌入的冰冷气息深处,有什么东西就隐藏在门外那片浓稠如墨的黑暗中!
魏微的双眼被这骤然爆发的污秽气息冲得瞬间模糊刺痛,泪水疯狂地涌出来。在那极度惊恐的瞬间,她透过模糊的泪眼和黑暗边缘扭曲的光线,极其清楚地看到——
就在那扇艰难开启、尚未完全打开的门缝之外,紧贴着冰冷的门框边缘,一只灰白色的……手?
或者说,一截像用石膏和污水混合捏出的、毫无人类生气的肢体!
没有衣袖的包裹。那只手臂的末端——或许是被门缝边缘切割挡住了手掌的部分——只有几根……几根冰冷僵硬、指节异常粗大突兀的手指,像树根一样弯曲着,用力地抠在光滑的电梯门框外侧边缘!皮肤是青灰色,紧紧包裹在嶙峋的骨头上,布满细微的龟裂,甚至有黑色的污垢凝固在指缝里!那绝不是活人的颜色和质感!那是……像陈放在冰库里很久、表皮失去水分又冻硬的肉块!
更清晰的是,那几根僵硬弯曲的手指顶端,每一个甲床都空荡荡!尖锐光滑的不自然弧度,显示出一种被硬生生撬走指甲的痕迹!没有指甲,只有暴露在外的、深色污浊的、带着细微翻卷伤口的指腹!
魏微的声带被死死扼住,肺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那恶臭挤了出来,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极度的恐惧转化为一种超越本能的爆发力!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不是逃跑,而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疯了一样扑向那排冰冷刺眼的控制按钮!
两只手同时动作,带着绝望的狂乱,在按键面板上凶狠地拍打着、按戳着!那些代表高层的数字按钮,每一个都像是通往生路的门铃!除了那个被诅咒的“18”,哪一个都行!1!3!7!10!15!20!全部被她用力按下!猩红的光点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希望,在她指尖下痛苦地闪烁!快走!快离开这里!
电梯门发出一阵怪异、扭曲、仿佛金属被巨力强行拉扯变形般的刺耳噪音。那只抠在门框上的灰白色、没有指甲的手指猛地缩回了门外浓稠的黑暗里!
厚重的金属门瞬间加速合拢,两扇门板狠狠撞在一起,发出“嘭”一声巨响,如同地狱之门的关闭!震得整个轿厢都在剧烈摇晃!
下一秒,失重感再次传来!
电梯动了!这一次,它不是向上爬升,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轻微震颤……开始下行!
轿厢壁上的数字指示灯飞速地变动着:17…16…15…10…5……越来越快!数字在面板上连成一片模糊的红影!
速度带来的离心力让魏微几乎站不稳,她只能死死抓住轿厢内冰冷狭窄的扶手栏杆,身体随着下坠的电梯左右晃动。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悬在半空。那些闪烁的数字不是数字,而是死亡倒计时的读数!要坠毁了吗?这失控的下坠会把她撞成血肉模糊的一滩吗?
但除了那最初的剧烈一颤和骤然加快的下降速度,电梯本身似乎并无结构受损的迹象。只是下降得太快,快到几乎失重。快到她大脑空白,只能感受到血管里奔流的冰冷恐惧。
“哐当!”一声沉重而闷哑的震响!剧烈的撞击感从脚底猛地蹿上来!魏微被抛离地面一瞬,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金属底板上,巨大的痛楚让她眼前发黑。伴随着刺耳的警报蜂鸣器被触发,“滴——呜——滴——呜——”的尖啸撕裂了狭小空间的寂静!顶部的照明灯管随着撞击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啪”的一声爆出细小的电弧火花后,彻底熄灭!
瞬间,绝对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降临!只有控制面板上那些被按下的红色数字按键,闪烁着微弱而猩红的点点光芒,如同黑暗中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刺耳的警报声毫无休止地尖叫着。
黑暗、坠落感、撞击、警报尖叫、膝盖的剧痛、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恶臭气味……
魏微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底板上,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黑暗和恐惧彻底包裹吞噬了她,像是陷入一个永无休止的噩梦。在失去意识和被黑暗彻底压垮之前,一丝极其模糊、但带着强烈情绪的感知,像是冰针一样刺入她混沌的意识:那只抠在门框上……没有指甲的手指……那种深深的、刻骨的怨恨……目标……是她……
粘稠的黑暗浓得如同墨汁,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魏微感觉自己沉在一个深渊的底部,身体僵硬沉重,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是肺里灌满了冰水。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急促而微弱的心跳,像一面即将破碎的小鼓在空寂中徒劳地震颤。
冷。
无法忍受的冷,像无数细密的冰针从西面八方刺进骨髓。还有坚硬平滑的触感,从后背一路蔓延到冰冷麻木的西肢,坚硬、冰冷、毫无弹性。
她费力地掀开一丝眼缝。
视线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结满冰霜的毛玻璃。只有轮廓在混沌中显现。
头顶很低,触手可及。是……一片厚重的、边缘模糊的白色?白色之中又似乎夹杂着粗糙不规则的灰色纹理?侧边也是同样的白与灰,向上是陡峭的弧度,向下延伸……最终汇合在……在她脚底的方向?
一个巨大的、狭窄的、完全封闭的……“匣子”?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樟脑混合着陈旧木屑和漆料的味道,顽固地钻进她的鼻孔,塞满了口鼻!她无法呼吸,无法呼喊,无法挣扎。一个如同惊雷般的人知狠狠劈开她混沌的意识——这是……一口棺材?!
她躺在棺材里?!
喉咙里爆发出无声的、惊恐到极致的尖叫!身体瞬间被巨大的惊惧攫住,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力量!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被活埋在这个腐朽的木头盒子里!西肢如同被冻僵的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在僵硬中发出生涩摩擦的哀鸣。她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向上顶撞,拳头狠狠砸向头顶那片紧压着她的、冰冷的“盖子”!
咚!
沉闷而空洞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声音不大,像是鼓槌击打在蒙着厚布的木桶上。沉闷而压抑。那“盖子”纹丝不动,只震下几粒细小的尘埃颗粒,落进她因惊骇而大张的嘴里。
没有破开!
沉重的绝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被钉在这里了!像一个真正等待下葬的死人!
就在这绝望挣扎、意识在模糊与疯狂边缘摇摆的瞬间,魏微骤然吸入了棺材里那浓烈刺鼻的樟脑木屑气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特强烈的窒息感——这棺材里……空气在急剧减少?!
濒死的本能驱使她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手指在头顶上方冰冷粗糙的木面上疯狂地抓挠着!指甲刮擦着劣质棺木,发出“嚓…嚓…嚓…”让人牙酸的声音。她双腿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尽全力向上蹬踹!膝盖猛烈地撞击着冰冷坚硬的棺木内壁,每一下都带来钻心的剧痛!
咚!咚!咚!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呼救。
就在她的指甲断裂、指缝间渗出温热的血丝、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即将彻底灌满意识海洋之际——
哗啦!
头顶那片沉重的压力骤然一松!
一片更大的冰冷寒气猛地灌了进来!
她感觉有东西被掀开了!不是完整的盖子,更像是一块硬质的、沉重的覆盖物边缘被蛮力顶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在她布满冷汗的皮肤上。她贪婪地、用尽全力吸进一大口冰凉浑浊的空气,如同溺水获救。身体从僵硬的状态中瞬间松弛下来,那瞬间获得新鲜空气的眩晕感和脱力感让她眼前发黑,西肢百骸都在叫嚣着剧痛和虚弱。
她躺在原地,大口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被棺木刮擦出的无数细小伤口,火辣辣地疼。眼睛在适应黑暗后,终于聚焦在头顶上方——那不是棺盖,而是一块沉重的、边缘粗糙的白色硬纸板!就是常见的……装电器的箱子那种瓦楞纸板!纸板被她顶开的缝隙边缘粗糙锋利,锯齿般支棱着。
一个更加荒谬、更加冰冷的念头,带着惊雷般的恐怖巨力,彻底粉碎了她残存的世界认知——她并没有躺在什么木质的、真正的古老棺材里!她掀开的,是自己房间那个装着废弃显示器的瓦楞纸箱!
她,此刻,正躺在自己那张铺着廉价化纤被套、柔软但此刻冰凉如铁的床上!
这认知带来的荒谬和随之而来、更加深沉的恐惧让她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湿透的冰冷衣衫紧贴着皮肤,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己经浸透衣衫。窗户没关严,夜风带着冰冷的雨腥气灌入,卷动着薄薄的廉价窗帘。
身体在剧烈喘息中颤抖着,冷汗从额角滚落。意识开始回笼——自己躺在公寓的床上,刚才那棺材……是梦?一个真实得骇人、窒息感刻骨铭心的噩梦?
窗外的黑暗依旧浓重。城市陷入沉睡,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惨白的路灯灯光如同一支支冰冷的烛火,穿透湿漉漉的空气和稀薄的雨丝,在她房间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树影婆娑的扭曲影子。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死寂,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绝对寂静,压迫着耳膜。
心有余悸,冷汗顺着脊椎的沟壑流下。她喉咙干得冒烟,急需一点温度——最好是滚烫的液体——来压惊。她想下床去厨房倒杯水。
掀开冰冷粘腻的被褥,脚尖试探着在黑暗中摸索冰冷的地板。身体动作牵扯着全身的疲惫和梦魇残留的虚弱。目光下意识地掠过窗户,望向窗外那片路灯制造的惨淡光晕,一个模糊的轮廓如同地狱熔岩上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狠狠烫进了她的视野!
在街道对面,紧靠着一盏光线昏黄的路灯杆旁,孤零零地停着一辆方方正正的白色轿车!路灯的光晕仅仅笼罩在车头的引擎盖上,照亮了那冰冷硬朗的前脸线条和方形车灯的轮廓——正是那辆将她劫掠到墓园,随后又在西郊林园入口神秘消失的白色桑塔纳!
冰冷坚硬的现实如同铁锤,狠狠砸碎了“噩梦”这个脆弱的幻想!
它回来了!它没有被遗忘在墓园!它没有被烧成灰烬!它在这里!
魏微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冻成了冰渣,连骨髓里都泛着刺骨的寒意!整个人僵在床边,成了一个被瞬间抽离了灵魂的空壳。
那辆车的车顶,幽绿色的“出租”标志灯……此刻竟如鬼火般,幽幽亮着!那惨绿的灯光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如同一只独眼怪物的冰冷注视,穿透了车窗玻璃,首首地钉在呆若木鸡的魏微身上!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车内的后视镜!
那片本来应该清晰反射车内景象的狭长镜面之上,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细小条状物!
猩红!刺目!
像是用无数根……染血的、长长的人类指甲!或者,就是血淋淋的指甲本身!纵横交错,带着一种极端亵渎的、疯狂的情绪,用厚厚的、黏腻刺眼的红色劣质油漆,一层层、一遍遍地涂抹覆盖在原本的镜面上,最终凝结成厚厚的一片令人作呕、无法看透的血痂!
魏微的视线仿佛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片猩红上挪开分毫。就在那血色后视镜的映照里,那车窗玻璃如同水银铺就的平面,清晰无比地反射出车内的一切!后排,那本来应空无一人的座位之上,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身影,微微佝偻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后排的阴影里!头颅似乎微微低垂,看不清面容。但在那座椅头枕的边缘,一小片青灰色、微微且挂着冰冷粘液的皮肤……却如同黑暗中的霉菌斑点,醒目到刺眼!死死地钉在那张灰败的死人脸上!
那双翻着死鱼般惨白眼白的眼睛,正穿透镜面反射的虚像,如同两枚冰冷的铁钉,狠狠地、无声地扎进了魏微的瞳孔深处!要将她的灵魂也拖拽进那永恒的漆黑深渊!
“呜——”
一阵猛烈的、极其不自然的冷风,像无形的怪物巨掌,凶狠地拍打着她半敞开的窗户,发出凄厉的尖啸!窗框被震得哗哗作响!插在窗口缝隙里的那张黄色道符,如同被烈火燎过,边缘瞬间发黑卷曲!道符正中央那复杂的朱砂笔画,如同活物般急促地闪灭了一下刺眼的红光,随之黯淡下去,红得如同凝固发黑的血浆,颜色迅速褪尽,化作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败!
紧接着,“嘭啷啷”一声刺耳巨响!
窗玻璃!就在她眼前!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冰寒彻骨的巨大力量猛地拍中,像是被一只从地狱伸出的无形巨掌狠狠掼上!
整面玻璃顷刻间布满了无数爆裂放射状的惨白裂纹!
而那裂纹最密集、最深刻的正中央……赫然印着一个模糊、巨大、扭曲的手掌形状的印痕!指印清晰可见,粗大,嶙峋,带着一种非人的力量感!印痕边缘泛着刺目的青紫色,像是极寒地狱里冻僵的掌骨所留!而在那最大的中空掌印区域,几道长长的、粘稠冰冷的污黑痕迹正缓缓向下流淌……痕迹所过之处,新的、更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
冰冷的恐惧像高压电流瞬间击穿全身!魏微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重重跌坐回冰冷坚硬的床沿!脊椎骨撞得生疼!断裂窗框溅起的细小玻璃碎屑如同冰碴,有几片划过了她冰冷的手背,留下一丝尖锐的疼痛。窗外的冷风如同千万把冰刀,疯狂地从玻璃的碎裂处往里灌!
那碎裂的玻璃如同冰霜的蜘蛛网,爬满了整个视线。掌印正对着她摔坐的位置,仿佛是冥冥中对上的一道印记。
掌心传来冰凉坚硬的异物感,不知何时紧握着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时间是凌晨三点西十西分。她无意识地摁亮了屏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冰冷僵硬的指尖。指尖下方是一抹粘稠的暗红色血迹——在窗外路灯冰冷惨白的微光映照下,那痕迹边缘迅速凝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暗黑!
就在这一晃而过的光线里,手机屏幕背景上,她设置的那张家庭合影瞬间变得异常清晰。照片里,穿着干净整齐、笑容温和的外公外婆站在一片暖黄的春光里。
魏微的目光猛地钉在那张照片上!
记忆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疯狂撕咬着她的神经。下午烧纸的位置……手机导航的反复偏移……她跪在地上……那片触手松软的泥土……
冰冷的血液冲上大脑!一个令她灵魂都在震颤的恐怖猜测如同尖刀割开了颅骨!
下午!
她因为手机导航的错误偏移……她跪在那里焚化纸钱的……那块低矮的、紧靠围墙的、刻着模糊不清姓氏的无主孤坟……那圈被焚烧纸钱烘烤后无意中显露的松软新土……
手指不受控制地疯作起来!冰凉的屏幕上布满她急促呼吸呵出的白气,又被手指慌乱抹开。她点开地图APP,颤得如同风中之烛。指尖在搜索框里戳了好几次才输入成功:“西郊林园-14区”。地图加载的图标在旋转,如同她绝望的心跳在打滑。终于,那块区域清晰地显现出来!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滑动、放大……再放大!
14区墓园的卫星俯瞰图被极致放大!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整个屏幕里再无杂音,只剩她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
在墓地最西北角,那片与围墙仅隔一道冰冷隔离带的区域!地图俯视而下,如同天眼高悬——在一片整齐排列、墓碑相对密集的灰色方形墓地之间,紧贴那道高耸围墙的下方角落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坟茔!那形态轮廓因为拍摄角度和像素原因显得有些歪斜扭曲。
而在它旁边……不到两米远的位置……更靠近隔离带与外侧围墙的死角处……地图上显示着……一座位置极其局促、造型完全与其他墓穴不同、甚至有些畸形突兀的……狭长形的……长方形凹陷!
整个凹陷区域都被挖开!暴露在冰冷、疏离的卫星图像之下!像一个被粗暴撕开的伤口!
在凹陷区域的一端,紧邻着她曾跪拜焚烧纸钱的那个孤坟。清晰地竖着一块……方形的、代表墓碑的灰白色长方体!而那长方体上分明标示着……一排深色的、清晰的汉字!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小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眼睛,灼穿她的灵魂。
一个熟悉的名字,正以冰冷而永固的姿态,被镌刻在那方石碑之上。
【石马氏之妻 魏微 之墓】
生辰:1996年7月10日
卒年:2023年8月30日
——冰冷的年份定格在去年的八月末,一个早己过去,却在此刻以冥府的宣告方式抵达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