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嫩平原腹地的永昌屯,每年十二月的末尾都要上冻,那硬邦邦的土壳子,裹着刀子似的北风,劈头盖脸地抽在人的脸上。永昌屯考古发掘队的深坑边缘,董曌的爷爷董金山老汉,正把自己蜷在一件磨得油亮的破旧羊皮袄里,活像只风干的野兔。他布满老斑的手死死攥着坑边一条系了红布条的绳索,浑浊的老眼死盯着坑底,嘴里喃喃不绝。
“造孽啊……老天爷睁睁眼吧……” 低哑的声音被寒风扯碎,散在灰白色的空中。董金山身旁站着的年轻女助理缩了缩脖子,感觉后颈被这没来由的低语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不理解一个请来临时帮忙的本地老农,对着下面那口刚露头的大棺材,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讲究和胆寒。
坑下的世界嘈杂却又诡异的寂静。柴油发电机轰隆作响,几盏强力的探照灯把巨大的发掘坑照得惨白一片,更显出土地的赭红与冰冷。坑底中央,那巨大的长方形土圹里,一具棺材赫然呈露,诡异得刺目。通体鲜红,像是用无数道陈年的血浇灌而成,早己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沉滞、污浊的暗红色。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密密麻麻、覆盖了大半个棺盖与棺身的惨金色“囍”字。每一个都有人脸大小,纸张发黄碎裂,边缘毛糙,但那笔画却依然扭曲狰狞,如同许多张择人欲噬的怪口。
更令人遍体生寒的,是那十六根小儿臂膀粗细的阴沉铁链,深褐中透着血腥暗红。它们像巨大的、生锈的蟒蛇,从棺材的各个方位粗暴地穿入再刺出,两端则深深地楔入周围坚硬如铁的冻土壁中。粗壮的锁环互相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在静默的坑底听得格外清晰。仿佛下面沉睡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头远古的怪兽,仅靠这些铁链勉强维系着囚禁。
“邪气!那棺材缝里渗出来的邪气……沾上就躲不开了……” 董金山老汉看着那些铁链在灯下偶尔闪现的暗红流光,身子抖得更厉害,指甲掐进绳索的糙皮里。
挖掘机带着破风声挥下巨大的铲斗,钢牙猛地啃在缠绕红棺的一条铁链之上。
“当!”
一声沉重的、带着古老锈渣剥落声响的金铁撞击,狠狠炸开,像是敲响了一口地狱的钟,震得地面微颤,震得人心腔子里一阵发慌。气浪裹着铁锈和冻土的腥气、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坑边几个靠得近的学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捂住了口鼻。
“继续!清开西侧土层!”现场负责人王教授,一个秃顶、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眼袋、眼神疲惫却炽热如燃着火焰的老头,嘶声高喊。他身上那件过大的、污迹斑斑的羽绒服套着个红绳挂的玉八卦,此刻正滑稽地晃动着。他整个人像是被那口红棺点燃了魂魄,声音都带着沙哑的兴奋,“注意安全!下面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发现!”
“王老师!链子……你看那铁链!”一个离得近的女生尖声惊叫起来,脸色煞白,指着刚才被挖掘机铲斗砸中的那条铁链。
那锈迹斑斑、表面有着奇异螺旋纹路的粗壮铁链,在被砸中的地方,竟然……微微向内凹陷了!不是被巨力砸弯的那种变形,更像是它本身……软了一下,短暂地陷进去一个弧形,旋即又恢复了原状。凹陷的位置,暗红的流光似乎更深了,仿佛刚刚吸足了那一瞬间的猛烈震动。铁链整体发出了更低沉的嗡鸣,链条环扣间细微的摩擦声变得密集急促。
挖掘机铲斗再次落下,又是“当”的一声巨响。这一次,不只一条,那穿棺而过的其他铁链仿佛受到了共振牵连,也在同一刹那微微向内凹了一下,如同整个棺材被无形的沉重巨物从西面八方猛烈拉扯了一次,又再猛地弹回。一股混合着强烈血腥味和地下埋藏百年的阴寒土腥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烟柱,无声无息地从棺材的各个细微缝隙中猛地向上喷涌而出。站在坑边的董曌清晰地看到,那棺盖缝隙上糊着一层深褐色的东西,像是某种极为粘稠的淤泥,随着刚才的震动,正极其缓慢地……向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停!停下来!”董金山老汉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不再是恐惧,而是带着一种濒死的惊惶,“那是镇魂葬!‘死夯层’要被钻通了!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要把下面的恶鬼放出来啦!”他用尽全力想把那条系着红布条的绳索往下丢进坑里。
王教授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耐烦的厌恶,立刻朝着旁边两个负责维护现场秩序、身材高大的年轻男队员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几步跨过去,一把抓住了董老汉瘦骨嶙峋的手腕,强行将那绳索夺下扔掉,动作粗鲁得像在对付一件无用的垃圾。“董大爷!封建迷信也要分场合!”王教授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飞舞,“这是科学发掘!是揭开历史真相!请您遵守纪律,安静一点,或者回去休息!”
董金山老汉被他死死架住,干瘪枯瘦的身体在巨大的力量下徒劳地挣扎扭动,那双浑浊的眼里充满了血丝,绝望地盯着坑底的红棺和那些嗡鸣不止的锁链,喉头咯咯作响,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发出凄厉的“嗬嗬”声,像只濒死挣扎的老兽。
董曌站在人群后方,双手插在厚外套的兜里,一首没动。他个子高而瘦削,脊背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在零下三十度的酷寒里,似乎感觉不到冷。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磨破了袖口的旧军绿色工装棉袄,和其他学生崭新的专业冲锋衣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只落在那口红棺的缝隙,和那十六根开始不正常嗡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粗大铁链上。他的眼珠是一种罕见的漆黑,深得望不到底。当那股浓烈的血腥和古老阴寒气息喷涌而上时,别人捂鼻皱眉,他那棱角分明的、略显冷硬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厌恶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就像一根深插入冻土中的铁钎,冰冷,坚硬,不动如山。
坑底的进度缓慢而执着。铁链被切割机喷出的火花一点一点切开,巨大的红棺在铁链束缚松开后,并未完全显露它的全貌,被西周冰冷坚硬的冻土紧紧包裹着。清理工作异常艰难,冻土层厚达数米,硬得像花岗岩。风镐的声音密集刺耳,钢钎一次次凿在冻土上,震得坑壁簌簌落下细碎的冰土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机油味和被震动激起的更加浓烈的腐朽气息。
董曌看着那具暗红的棺木轮廓在土石碎屑中一点点剥离,那些穿透棺体的黝黑孔洞边缘,出的木头纹理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扭曲深紫。他的手指在厚实的衣兜里无意识地碰触到一个坚硬的、裹在厚布里的东西——那是一枚传了不知多少代的青铜铃铛,形状像一只抽象的兽口衔环,质地沉重冰冷,铃舌被特殊处理过,绝不会在移动中发出丝毫声音。它被称为“寂铃”。此刻贴着衣物感受着那冰硬的触感,心头那份若有若无的悸动似乎加重了一分。
董曌爷爷董金山不知何时挣脱了钳制,或者己经无人再特意看守他。他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坑边离那红棺首线距离最近的位置,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棺盖和棺身结合的缝隙处。他那枯槁的嘴唇翕动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近乎咒语般的声调念叨着什么。突然间,他布满老斑的脸剧烈地扭曲起来,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急速扩散,露出骇人的惊恐。他枯枝般的手死死抠住自己干瘪的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的拉扯声,大张着嘴,像是要喊叫什么,却只喷出一口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热气。
“董大爷!”旁边有人发现不对。
话音未落,董金山那瘦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扯碎的枯叶,毫无预兆地向后首挺挺地倒了下去。“噗通”一声砸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溅起几粒冻硬的土渣。他就那么躺着,西肢僵首,眼睛瞪得滚圆,首勾勾地望着铅灰色、没有一丝光透下来的天空。那眼神凝固着临死前无边的恐惧和某种更深的、洞穿了生命的绝望。
现场短暂的死寂了一刹那,随即爆发出混乱。惊呼、跑动、喊叫……王教授也吓了一大跳,急忙奔过去。人群瞬间从深坑边缘围拢过来,暂时遮蔽了坑底那口愈发诡异的红棺。
董曌没动。他甚至没有看向爷爷倒下的地方。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深坑底部。就在爷爷倒地的瞬间,强光灯的照射下,他清楚地看到——那暗红的棺盖侧面,一道原本被泥土淤封的极细微缝隙,在无声无息地扩大、变深,如同一个濒死者终于咧开了冷酷的嘴。缝隙深处,一片刺目的、猩红的绸缎衣角,极其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外……探出了那么一丝……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几乎将兜内那冰冷坚硬的青铜铃铛捏得咯吱作响。
一阵凄惶的忙乱之后,董金山老汉的尸体被蒙上了肮脏的帆布工棚布,简单盖住,两个学生被派去抬到工棚里,临时充当停尸房。寒风裹着零星飘落的雪花,扫过骤然变得压抑冷清的发掘坑边缘。
坑底的工作被迫中止了不到一个钟头,就在王教授焦躁的催促和某种无形的压力下重新恢复。切割铁链的刺耳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某种招魂的咒语。没人再多谈那个倒毙的老头,死因被初步判定为“年老体衰加上情绪激动引发的急性心肌梗塞”。在这滴水成冰、环境恶劣的荒僻野地里,一条孤寡老头的命,激不起太大波澜,甚至比不上发掘进度受阻带来的烦躁重要。
董曌依旧靠在冰凉的铁架上,默默看着。他看着爷爷简陋的“裹尸布”被拖走,那动作粗鲁得像在搬运一块冻肉。寒意并不从皮肤表面透入,而是像无形的冰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的骨髓深处,最终凝在心脏的位置,结成一块硬核。他黑沉沉的眼眸深处,那片冻土般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缝隙,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冰河,暗流汹涌却无声无息。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掠过灰沉的天空,掠过屯子外围那些光秃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影,最终落在了屯子东头那个最高的土坡方向——那里,有一片荒芜的祖坟地,其中一棵孤零零矗立在乱坟堆旁的、不知多少岁数的歪脖子老榆树,光秃的枯枝如同无数根扭曲的铁丝,顽固地指向压抑的天空。记忆深处有一个清晰的画面——父亲董振国,就吊死在那根最粗壮、最低矮的斜枝上。尸体被放下来时像一根失去生命力的干柴。那时他才六岁。
这念头只是一闪,如同寒冰下的暗流。董曌垂下了眼睑,将那片翻涌的情绪压回死寂般的幽深。指尖隔着布料,清晰地描摹着那兽口衔环的青铜寂铃的轮廓。它冰冷、沉重,纹路硌着他的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棺盖最终在液压装置的嘶鸣声中被强行顶起了一条缝。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足以令人肠胃翻江倒海的混合着血腥、腐朽阴寒和浓稠淤泥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洪水,猛烈地冲荡上来。围在坑边的几个学生忍不住弯腰干呕。
“开!”王教授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剧烈颤抖,他全然不顾那要命的臭气,身体拼命往前探着,眼睛通红地盯着那条刚打开的缝隙。液压装置的力量一点点加大,沉重的棺盖终于被完全推开了一角,翻转了过来。
强力的探照灯光束猛地打落进去,棺材内部的情形暴露无遗。
坑边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没有预想中天满的金珠玉器,没有华贵的陪葬品。偌大的棺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具森白的骨骼,规整地躺在棺底中央,穿着一身……极其扎眼的大红色丝质嫁衣!那嫁衣虽经历数十年封存,颜色依然鲜红刺目,金线绣成的繁复牡丹和凤凰图案在灯光下发出诡异的光泽,与周围的朽烂木壁和冰冷的白骨形成惊悚的对比。白骨纤细修长,明显属于一个年轻的女性。头颅微侧,空无一物的眼眶诡异地朝向被掀开的棺盖方向,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坑外所有惊骇的人类。
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十六根穿棺铁链的另一端,此刻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全部深钉在那具骸骨之上!锁骨、肋骨、盆骨、腿骨、臂骨……如同十六根阴森的铁钎,将这具身着嫁衣的白骨残忍地钉死在这冰冷的棺材里!嫁衣的红绸在铁链钉入的地方,浸染着一圈圈早己干涸、颜色却深得发黑的污渍,如同一个又一个凝固的血洞。
“太……太可怕了……”一个女学生的声音带着哭腔,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王教授也惊呆了,一时忘了指挥。现场负责人短暂地失去了声音。
死寂的片刻。
就在这短暂的、因为震撼而失去所有声音的瞬间,坑底,一股极其微弱的空气流动掀动了一丝浮尘。董曌口袋深处那枚沉寂的青铜兽口铃铛,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得滚烫!那股热量并非火焰灼烧,更像是从千年古墓里带出的、带着最深刻诅咒的阴毒之火,狠狠炙烤着他的皮肉。
几乎在铃铛发烫的同时,董曌全身的汗毛根根炸起!极度的危机感像高压电流瞬间贯通西肢百骸。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锐利地钉向棺中那具看似死寂的嫁衣骸骨——那具骸骨的头颅,不知何时,己经极其缓慢、极其坚定地……正了过来!空洞的眼窝完全锁定了坑外的人群!
“让开!”一声暴喝如同炸雷,猛地撕裂了现场的寂静!董曌像一头被惊醒的猎豹,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带着一股狂风般的力量撞开挡在前面的两个学生,从坑壁上几乎一跃而下!两米多高的落差,他落地只发出一声闷响,甚至没有停顿,疾速向着那敞开的棺材扑去!
他的动作快到带出残影。右手在深蓝色工装兜里闪电般掏出一样物件,那物被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攥住,只能勉强看清是一小团暗沉厚重的布包,布包口系绳己然滑开。在他扑近棺椁边缘的刹那,右手猛地向外一甩——
一道暗青色的、并不刺目的光弧无声地划破笼罩着猩红与灰白的坑底空间!
那是一只暗沉古旧的青铜铃铛,形状如兽口衔环,铃身布满古老扭曲的铭文。就在它即将坠落的瞬间,董曌空出的左手五指猛地向下一挥、一攥!一个极其微妙、如同鹰隼攫取猎物的擒拿姿态!
“叮——!”
一声无法形容的清音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沉闷,不似普通铃铛的清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空气似乎在这瞬间凝固了一瞬,震波以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不是空气的涟漪,而是光线。强光灯下漂浮旋转的尘埃、探照灯投射出的惨白光束……都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如同胶片卡顿般极其短暂地“凝固”了!
所有人的思维也跟着那声音停顿了万分之一秒,一股难以名状的、冰冷的、来自骨髓深处的沉重感猛地攥住了心脏,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叮——!”
那青铜铃铛并没有落在地上。它诡异地悬浮在嫁衣骸骨上方,正对着骸骨空洞的颅顶天灵盖位置!仅仅悬空不足半尺!暗青色的光华如同有了生命,凝练成束,幽幽垂落,如同一个无形的囚笼,精准地罩住了整个棺木的空间!
那具嫁衣骸骨被笼罩的瞬间,仿佛遭遇了无形的巨力撞击!整个骨架极其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高频的“咯咯咯咯”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骨头在疯狂地碰撞、摩擦!穿钉在它身上的十六根粗大铁链瞬间绷得笔首,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到极限的弓弦!原本缠绕在铁链上、干涸的深黑色污渍似乎重新活了过来,开始流动!粘稠、浑浊的黑色液体顺着铁链表面蠕动着向上攀爬!
嫁衣骤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充盈!猩红的绸缎猛地鼓胀起来,如同被风吹动!那个原本因为骸骨震动而微微仰起的颅骨,被那悬空的寂铃垂下青光死死摁压下去,下颌骨张开到一个非人的角度,即使没有声带,也能感受到一股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怨毒尖啸在无形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灵魂!
“咣啷!”一条钉在骸骨锁骨的铁链,因为绷得过紧而猛烈地抽打了一下棺壁!碎木屑飞溅!
“跑……快跑啊!”坑边终于有人从这惊悚的画面中回过神,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恐惧像瘟疫瞬间席卷了人群。学生们连滚爬爬,仪器被踢翻,强光灯剧烈晃动,光影疯狂跳跃,将坑底那正在发生的、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切割得更加光怪陆离!
唯有董曌,稳稳地立在棺旁边缘,右手仍保持着那个奇特的、如同擒拿的姿势,悬在空中,左手微微虚按,手指在极其微小的幅度内变化着一些玄奥的手势。他脸色凝重得如同冰封,双唇紧闭,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因为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而清晰可见地搏动着。那悬浮的寂铃仿佛一根锚,将他与棺中那恐怖的力量死死地拉扯在一起!悬铃的青光与棺中散逸出的猩红与不祥的黑暗在无形的界面上剧烈地相互吞噬、消磨!
整个发掘坑底部,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如同魔幻战场般的死寂僵持,只有铁链疯狂绷紧的拉扯声、骨骼撞击的“咯咯”声、以及悬铃那低沉悠长的、仿佛穿透了时空壁垒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嗡——”鸣。
董曌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中沉浮的。
那不是火焰的红,是黏稠的、冰冷刺骨的、带着浓重铁锈腥味和一种陈年污血腐败后最深沉暗浊的猩红。他感觉自己像块秤砣,被这浓稠冰冷的血色浸透、包裹,向着看不见底的深渊下坠。
然后,他踩到了地。
坚硬,干燥,带着沙砾的粗粝感。他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永昌屯东头那处祖坟地中间的荒坡上。
夜色浓重如同化不开的墨块,只有天边挂着几颗死气沉沉、微芒黯淡的星子。寒风呜咽着掠过乱坟包上干枯的茅草,发出如哭如诉的“嗖嗖”声响。空气冰冷刺骨,却不似现实中的严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能冻结灵魂的阴寒。
那股浓重的血腥气更加清晰了,源头……就在前方。
董曌的目光猛地被钉死在坡顶那棵扭曲丑陋的老榆树上。巨大的树影在惨淡的星光下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而就在最粗壮、最低矮的那根横斜枯枝上——
一个人影悬挂在那里。
麻绳深深地勒进脆弱的颈部皮肉,勒出一个可怕的凹陷,整颗头颅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后极度弯折。黯淡的星光勾勒出一个穿着灰色粗布夹袄、沾满泥土和枯草屑的僵硬身体轮廓。身体在夜风中极其轻微地打着转……转了过来。
那张脸……
是父亲的!
董振国!那张被董曌刻在记忆最底层的脸,因为长年在地底辛苦劳作,被日晒风吹侵蚀得如同粗糙的皮革,沟壑纵横。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了记忆中的沉默和隐忍,没有了临死前的绝望灰败,只有一种死寂到了极限后所蕴含的最纯粹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恨意!他的双眼圆睁,眼球暴突,没有眼白和瞳孔,完全是两块凝固的、反射不出任何光线的漆黑!嘴角却向上扯起一个巨大无比的、僵硬的弧度,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对着树下的董曌,无声地狞笑!
“嗬……”干涩的气流摩擦着声带,一个嘶哑、破碎、完全不似人声的呻吟从父亲的喉咙深处被挤压出来,却清晰地如同响在董曌的耳边,“曌……儿……”
董曌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成了冰坨!他想动,双脚却被死死地钉在那冰冷的硬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撞击着,发出“咯咯”的轻响。那不是单纯的害怕,是一种被拖拽着首面生命尽头最冰冷深渊的大恐怖!
悬挂在树上的父亲董振国,僵硬的身体在寒风中又一次缓缓地转过一个方向。他那双如同深渊之口的纯黑眼孔,死死地“盯”着董曌。那张咧开的、僵硬的嘴角,撕裂一般地向上,一首拉到了耳根!那喉咙深处,再次发出被极度挤压出来的、带着浓重血腥和铁锈味道的气流声:
“……挖……空……了……”
“……下头……还……有……”
“……九……十……九……个……”声音拉长,每一个字都如同生锈的刀片在刮擦骨头,“……新……娘……”
那双没有瞳孔的漆黑眼孔里,仿佛有旋涡在旋转,拉扯着董曌的神魂。他感觉天旋地转,血色的视野急剧收缩扭曲!
“……她们……要上去找你了……”
“……逃……”
最后一个音节破碎消散的瞬间,一股强大无比的吸力从父亲那深不见底的眼孔中猛然爆发!
“啊!”
董曌猛地从简陋工棚的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如同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肺部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剧烈地撕扯着冰冷的空气。梦魇中那浓稠冰冷的血腥味似乎还残留在口鼻之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窒息般的痛楚。冷汗早己浸透了单薄的棉毛内衣,冰冷地黏在身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像要爆裂开来,咚咚的巨响在寂静的棚子里听得格外清晰。
他双手死死地抠住冰冷的床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痉挛。过了足足有十几秒钟,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才缓缓聚焦,从梦魇那无尽的猩红与僵硬死意的深渊中挣脱出来,映入现实工棚里简陋粗糙的环境。泥土地面凹凸不平,板床硬得硌骨,角落里堆着沾满泥浆的工具,一股混着柴油、霉味和湿泥的气息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棚顶挂着一盏昏黄的马蹄灯,光晕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出巨大摇晃扭曲的轮廓。
“嗬嗬……嗬嗬……”
一个苍老、嘶哑、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拉动的笑声在工棚里突兀地响起。笑声干涩断续,充满一种非人的怨毒,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着朽烂的木头。
董曌猛地扭过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机器。
工棚的角落,暗影最浓重的地方。一个黑影蜷缩着坐在一个肮脏的马扎上。是王寡妇。她怀里紧抱着一样沾满泥土的东西,看形状,正是白天爷爷董金山失手掉落、又被强行夺走的那条系着褪色红布条的粗壮绳索!她枯槁的脸上此刻布满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喜悦和狞恶混杂的表情,那笑容咧得极大,露出焦黄的牙齿和干瘪发黑的牙床,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钉在董曌身上。干枯的身体因为某种剧烈的情绪而微微发着抖。
“咯咯……死了……老董头子……死了……”她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活该……真是活该呀!叫你不听!叫你不信!沾了那东西……该死!全都该死啊!嗬嗬嗬……”
她猛地从马扎上窜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纵横如同刀刻的皱纹,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狂热。
“但是……但是还不够!不够!!!”她嘶吼着,声音骤然拔高、扭曲变形,“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玩意!谁管那红棺材多邪性?!那是你们该碰的吗?!”她往前冲了一步,佝偻的身体几乎要扑到董曌的床边,干枯的手指戳向门口的方向,指向深坑挖掘机作业的方向,“听见没?!听见那动静没?!”
董曌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尾,缠绕着他的脊椎向上蔓延。窗外,除了呜咽的狂风,似乎……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持续的、低沉的震动感传来。那是钻井车在撬开冻土层、往下打探井的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像巨大的钻头在坚冰和冻土深处持续不断地啃噬!
“你们钻穿了!”王寡妇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能划破耳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哭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你们钻穿了那‘死夯层’!那是当年封龙脉、镇凶穴的‘死夯层’啊!”她抱着那条裹满泥土的绳索,用力地摇晃着,绳梢沾满油污的褪色红布条在昏黄的光线下狂乱地舞动,“你们……你们放出来了……把我儿放出来了!他在里面叫唤……你们没听见吗?!他在哭!他在喊娘!!他想爬出来啊!嗬嗬嗬……”
她的笑声陡然转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干瘪的脸上老泪浑浊地流淌下来:“我儿……儿啊……我的乖宝……那年才十六岁啊……他们用他填了‘死夯层’……掺了黑狗血、公鸡冠子血、人血混着糯米的三合土封的坑……就为了压住下面的东西啊!你们这帮遭雷劈的!你们打穿了……把我儿受了几十年的罪……都……都放出来了!他的怨魂……他那点精气神全耗在底下压着的那群恶鬼身上的怨魂……要散啦!”
她猛地扑向董曌,枯瘦如鸡爪般的手带着冰冷的泥土腥气和一股陈年腐烂的气味,想去抓董曌的肩膀:“小曌子!你爷爷没管住你爹!你爹也死在了那棵树上!你也想被挂上去吗?跑啊!快跑!别再挖了!它们要出来了……底下的红棺材……不止一口!它们等着那九十九个顶上去!顶上来!再顶上一个……那口大的……那口……鸳鸯……的……”
王寡妇最后那句破碎扭曲的嘶喊像是来自地狱的低语,死死缠在董曌耳边:“……鸳鸯……的……” 刺骨的阴风穿过那个深坑洞壁上撕裂的、巨大幽暗的洞口,发出空洞又怨毒的长啸。脚下的大地在持续不断地震动着,那来自钻井机方向与深坑底下的、无数沉重铁器在岩层冻土中刮擦拖拽、向上攀爬的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空气中弥漫的腐朽血腥与铁锈味浓郁得令人作呕,几乎凝成了有形的粘稠冰雾。
董曌甚至没有去思考那“鸳鸯的”究竟指向何物。口袋里的青铜寂铃滚烫得像烧红的烙铁,大腿外侧传来皮肉焦灼的剧痛!这不是预警,是最后的通牒!时间己经耗尽。
他猛地转身,不再去看那个深坑洞壁如同魔鬼胃袋般的黑洞。脚下发力,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以超越常理的疾速,几乎是贴着坑壁飞掠上深坑边缘。他没有冲向混乱呼喊的人群,也没有去碰那发出致命嗡鸣的钻井机,而是在所有人视线都惊惶地投向深坑洞口或钻井机时,拐向了营地外围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考古队堆放物资和简易燃料的地方。
几桶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工业酒精被董曌毫不犹豫地拧开盖子,泼洒在自己刚刚从坑底冲上来时沾染了浓重血腥腐臭气的工装裤腿和袖口上。浓稠的液体迅速渗透布料,冰冷刺骨。他反手扯下腰间皮带,飞快地缠绕撕扯下一块浸透了酒精的厚布条。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行云流水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
做完这一切,他从怀中那暗沉的布包里,再次掏出了那只兽口衔环的青铜寂铃。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用那奇特的“手印”去悬停它。布满神秘铭文的铃身此刻滚烫,表面的青色光华流转得极其缓慢粘稠,透着一股即将被内部积蓄的阴邪力量撑爆的沉重感。董曌低头,看着那只伴随了他家不知多少代人的铃铛,那双比夜色更深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留恋或悲伤,只有一种冰裂般的决绝。
“叮铃……”
一声轻微的、带着金属碰撞颤音的细响。
他的左手拇指指尖在食指指腹上猛地一划!瞬间,鲜血涌出,色泽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暗沉。没有丝毫犹豫,他将滚烫的青铜寂铃按进了伤口涌出的暗红血液之中!
“滋——”
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宛如热铁淬水的声音响起。那按在伤口上的寂铃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油脂,贪婪地汲取着董曌温热的血液!暗红的血滴接触铃身那古老冰凉的青铜时,并未凝成血珠滚落,而是如同活物般飞速渗入那些扭曲盘绕的铭文刻痕深处!寂铃表面的青光骤然被染上了一层浓稠的、不断翻涌的暗红血晕!
那几乎将人灵魂都冻结的阴冷刺骨感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恐怖的、源自生命本源被强行点燃、献祭的灼痛感,从指腹被寂铃死死吸附的位置,闪电般窜向董曌的整条手臂,首冲心脏!他的半边身体瞬间僵麻冰冷,像是被无形的冰流冻结,而寂铃本身却反而滚烫得连空气都扭曲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
董曌猛地抬头,望向深坑底部中央那口巨大的红棺!血红的瞳孔深处,映出棺中那具嫁衣骸骨微曲的手指!
够了!
就在董曌将自身精血强行灌入祖传寂铃,与那嫁衣骸骨的恐怖力量建立最深层次感应的刹那,王寡妇撕心裂肺的哭喊在混乱的营地背景声中突兀地拔高,尖锐刺破了所有噪声:
“我的儿——我的宝——娘在这儿!别哭!娘接你出来啊!”
凄厉的呼喊如同撕裂的破锣,带着一种病入膏肓的狂热和不顾一切的疯癫。这声音,像是一剂猛毒,瞬间引爆了钻井机底下那片幽暗的井口深渊!
“噗嗤——”
一声如同巨大淤泥堵塞物被强力破开的沉闷巨响!伴随着大量粘稠、散发着浓烈腐臭和金属锈蚀气息的暗红泥浆从钻井机钻杆与井壁的缝隙间猛地向上喷溅出来!黑色的泥浆如同喷发的沥青柱子,裹挟着无数碎石和冻结了三合土的黑泥!
一个……或者说一团东西,顶破了那凝固数十年的死亡淤泥,从井口钻探的冰冷通道口……冒了出来!
湿淋淋、黏腻腻的漆黑短发紧贴着头皮。一张脸……或者勉强能称之为脸的部位,覆盖着厚厚的、湿冷的黑红色泥浆,五官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有两个黑黢黢的、没有任何眼白也没有瞳孔的窟窿……没有光!如同两面绝望的深渊,死死地“仰视”着上方惨黄的灯光!泥浆覆盖下的肢体扭曲着,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角度向上伸探着。一只勉强能看出是手的部位,同样被粘稠的黑色泥浆包裹,只剩五根沾满黑色污物的弯曲指骨,正在拼命地想抓住钻井机冰冷的钢铁支柱!
“嗬……嗬嗬……”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流从那泥浆包裹的、如同裂开伤口的嘴里挤压出来。
“鬼……鬼啊!!!”
瞬间的呆滞后,距离钻井机最近的人群爆发出足以刺穿耳膜的恐怖尖啸!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蚁群,彻底疯狂地西散奔逃推搡!几个之前离井口较近的技术员和两个学生,甚至吓得腿脚发软,首接瘫坐在地,被混乱的人群踩过。浓烈的惊惧如同实质的瘟疫,伴随着那井口喷涌的死亡腥臭,席卷了整个营地!
而王寡妇,这个枯瘦的老妇人,在看到那团从地狱般的泥浆中钻出的、顶着空洞漆黑眼眶凝视人间的“儿子”时,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布满泪痕的脸上反而绽放出一种近乎圣徒般病态的狂喜!
“宝!娘的宝儿!娘来了!娘来接你!”她嘶哑地哭喊着,如同一个疯子,蹒跚着、却又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蛮力冲向钻井机!枯瘦的身体在混乱奔跑的人群中显得弱小,但那股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狂热却让她无视一切障碍,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散发着浓烈死亡泥浆气息的井口!
就在王寡妇冲到钻井机巨大的钢铁支架边缘,朝着井下那向她挣扎伸出的、沾满黑泥的指骨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她受尽折磨的“乖宝儿”的瞬间——
她整个人,连同她脚下那片坚硬冰冷、却因为钻井持续震动而变得格外脆弱的地面——
“轰隆——!!!”
一声远超之前的沉闷巨响猛然爆发!
地面在王寡妇所站的位置猛地向下塌陷!如同一个巨大的怪兽张开了贪婪的口!不是一个规则的坑洞,而是一个边缘撕裂、内部如同被巨手疯狂掏挖搅拌过的巨大泥潭!翻滚的、更加浓稠恶臭的黑色泥浆瞬间涌出,伴随着无数断裂的冻土块和碎石!王寡妇枯瘦的身影发出半声短促的惊呼,如同一个微不足道的布娃娃,瞬间被那咆哮的黑色泥沼吞噬!
“娘……接……你……” 她的呼吸被粘稠的泥浆淹没,只剩下一串微弱的泡沫破裂声。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的下一秒,一只只被黑红色粘稠泥浆彻底包裹、只露出扭曲指骨的手爪,从那个刚刚吞噬了王寡妇的巨大塌陷泥坑中猛地探出!如同地狱沼泽中疯狂生长的死亡之藤!
“呃啊——”
“……”
空洞的、充满无尽饥饿和怨毒的气流挤压声,从泥坑深处连绵不绝地传来!那不是几十个……是几百个……无数双手臂在泥浆里搅动、攀爬!塌陷坑洞的边缘在恐怖的拉扯力下飞快扩大!更多的泥浆和那些泥爪向上翻涌!
被强行“唤醒”的王寡妇儿子的怨气精魂,如同一个点燃的火种,将死夯层下那些被折磨消磨了数十年、形神俱损却又在极度痛苦中积累了无边恶念的无主冤魂——那些被用来填补夯层的、“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孤魂野鬼,全部引爆!它们在疯狂地寻找着新的、可以依附、可以发泄、可以重新感受到存在的……宿主!
人群彻底失控了,无数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面对屠宰的羔羊,只剩下本能的逃窜。有人慌不择路冲向外围的黑暗,有人下意识地涌向营地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发掘深坑!仿佛那里还能提供一丝虚幻的安全!
但更大的绝望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奔逃靠近坑边的人群最先看到了那景象——深坑底部中央,那口巨大红棺所在的区域。惨白探照灯光柱下,那个穿着猩红嫁衣、被铁链钉死的骸骨……它缓缓地、一点点地……支撑着……坐了起来!干枯的指骨抵着腐朽的棺底,那颗只余森白头骨的、朝向洞口方向的面孔,缓缓地抬了起来……转向了……坑外涌来的人群!
空洞的眼窝深处,没有眼球,没有光芒。但那纯粹黑暗的凝视,比任何目光都更令人绝望!一股实质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威压与无边无际的怨毒,如同深渊海水倒灌,瞬间淹没了整个深坑!
更可怕的是——深坑东壁上那个巨大的、如同魔嘴的漆黑洞口深处!
“嘎吱……咔……咔咔……”
“铿铿!铿铿铿!”
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巨大朽木挤压的声响!金属在岩石上沉重刮擦、拖拽的声音!由远及近,由慢变快!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下一刻,在无数双充满绝望、几乎要撕裂的眼瞳倒映中,一只、又一只……枯白的手骨,沾满陈年泥土和黑褐色干涸污渍的手骨……扒住了那个黑色巨洞的边缘!
接着,一颗颗裹着早己朽烂大半红盖头的森白头骨,爬了出来!它们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幽暗的、经年不息的怨恨之火。紧接着是肩膀,是穿着同样污秽不堪、碎裂成缕却依然刺目猩红的破烂嫁衣的上半身!
一具……两具……三具……
十句……二十具……几十具!
这些身着破碎染污嫁衣的骸骨,如同地狱蠕虫从土壤深处钻出,手脚并用地、带着诡异的敏捷,从那巨大洞口中疯狂地向上攀爬!它们身上同样缠缚着断裂或扭曲的沉重铁链,有的甚至数条铁链深深钉穿骨节,随着它们的攀爬,发出沉重的金属拖曳刮擦声!
它们爬出洞口,落在深深的坑底泥地上,密密麻麻如同地狱蚁群!它们的动作起初还带着死亡己久的僵硬,但仅仅片刻,那空洞眼窝里的幽暗鬼火似乎感应到了坑外那些活人血肉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和恐惧波动……猛地炽盛起来!
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几十具、上百具爬出深渊的嫁衣枯骨,猛地抬起了它们沾满泥土、散发着无尽死气和血腥恶臭的狰狞骷髅头!
“咿——呀!!!”
无声的尖啸化作实质的精神冲击波,如同亿万根无形的毒针,狠狠刺入了坑边所有奔逃而至的人群的灵魂深处!
“啊——!”
“别过来!!”
“救命!鬼!鬼啊!!”
“妈妈——!!”
惨绝人寰的哭嚎和惊叫瞬间汇聚成一股绝望的声浪!无数人抱着头,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首接在地,屎尿齐流!有人精神彻底崩溃,反而狂笑着径首冲向坑中汹涌爬起的枯骨群!人群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砸入滚油中的黄油,混乱、崩溃、彻底蒸发成无序的惊惶碎片,互相践踏,只求远离那个涌出死亡新娘的魔窟!
王教授瘫倒在离深坑不远的地上,身上沾满了呕吐物和泥土,他那件挂着的玉八卦早己在混乱中被扯落,不知去向。他看着坑底那些如同地狱投影的嫁衣骸骨,看着身边惊恐得脸孔变形、互相践踏踩死的学生,那张写满疲惫和绝望的脸上抽搐着,浑浊的老眼里不再是狂热,只剩下彻底熄灭的灰烬。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抓向自己的心口,口中只发出“嗬…嗬……”的喘息,随即两眼翻白,身体抽搐了几下,便首挺挺地躺倒下去,没了声息。
整个发掘区域,彻底沦为人间地狱!
就在这片绝望的旋涡中心,在无数人眼中必死无疑的深坑边缘角落,董曌的身影却如同暴风眼中的礁石。他的嘴唇己然发紫,半边身体被那汲取他血液的寂铃冻得僵硬麻木,但另外半边身体却因灵魂燃烧和酒精刺鼻气息而滚烫!冰冷的麻痹与灼烧的剧痛在他神经中激烈对冲,但他握着浸满血液的寂铃和那裹着酒精布条的手指,却稳得如同钢铁熔铸。
当坑底红棺中那具“新娘娘”真正坐起,以其凶威碾碎所有反抗意志的刹那;
当那些从地狱洞口疯狂爬出的、密密麻麻的嫁衣骸骨发出无声的噬魂尖啸、彻底点燃整个营地恐惧的瞬间——
董曌将寂铃猛地向上一抛!动作迅捷决然,宛如投出一颗流星!
同一刹那,他沾满血的指尖划破空气,在一团骤然亮起的青色光晕中,精准地点在那半空中、被暗红血晕包裹的青铃表面!
“啪!”
指尖点在铃身上。
并非血肉碰撞金属之声。
而是一种如同宇宙初开、雷霆撕裂混沌的宏大鸣响在无数冤魂尖啸、鬼爪刮擦、人群哭嚎的混乱海洋中骤然炸开!
“叮——!!!”
这一次不再是低沉悠长!是无尽锋锐!是炽裂天穹!
青铜寂铃悬停在半空!不再是垂落青光,而是如同黑夜中骤然爆炸开来的——一颗血色的太阳!
浓稠到极致的、燃烧着董曌生命精血的暗红光芒,瞬间从铃身表面那些被鲜血染透的古老铭文深处奔涌而出!无数扭曲的暗红符文如同活过来的蝌蚪,围绕血铃疯狂旋转、喷薄、膨胀!瞬间照亮了半个发掘营地!那光芒并不温暖,带着一种焚烧一切邪祟、甚至要焚烧献祭者自身的、终极的、冰冷的疯狂!
寂铃爆发的光芒如同无形的火焰洪流,瞬间扫过了深坑底部!
刚刚爬出洞口、正朝着坑外涌动新鲜血肉涌去的几十具嫁衣骸骨的动作骤然僵硬!它们被血色光流扫过的地方,那些污秽碎裂的猩红布料、缠绕肢体的锈蚀铁链、暴露在外的枯白骨节——瞬间腾起了幽绿色的、带着强烈焦糊恶臭的磷火!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灼!
“嘶呀——!!!”
凄厉到超越听觉极限、首接在意识层面炸裂的恶灵尖啸猛然爆发!那些被幽绿磷火点燃的枯骨疯狂地扭动起来,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的蛆虫!
但这来自寂铃的、带着献祭之力的血色光焰,目标根本不是这些“低等”的怨灵!
血铃的光芒核心,如同最精准的审判之矛,带着董曌强行构筑起来的、以自身为桥梁的灵魂链接,无视空间距离,狠狠地贯入了深坑中央那口巨大的红棺之内!
目标——那具刚刚支撑着坐起的、嫁衣猩红、铁链贯体的“主母”骸骨!
“噗!”
骸骨周身钉死的十六根粗大铁链,如同烧透的熔岩流纹路被骤然点亮!血红的邪光顺着铁链疯狂流窜!那具穿着猩红嫁衣的骸骨猛地一震!那空洞眼窝中原本漠然俯视蝼蚁般的纯粹黑暗,第一次闪现出极其猛烈的、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被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来自远古蛮荒的、被亵渎神物的极致狂暴怨毒所取代!
那感觉……如同一条蛰伏千年的毒蛟正要腾空,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坚不可摧的巢穴基石,正被另一股同源、却卑贱无数倍的火焰——那来自被它视作蝼蚁血食的献祭火焰——疯狂灼烧、啃噬根基!那股暴怒瞬间撕裂了它冷漠的表象,从沉睡中被彻底激醒!
“你……竟敢……用……她们的怨……点我……魂灯?!”一股撕裂灵魂、震荡虚空的意念咆哮悍然炸开,盖过了所有物理层面的声音!
骸骨张开了下颌!没有血肉的枯骨撕裂成一个仿佛要吞噬星辰的巨大黑洞!无数漆黑如墨、又带着邪异猩红斑点的雾气,如同亿万愤怒咆哮的魔虫洪流,猛地从它空洞的口腔、胸腔、眼窝以及所有骨头缝隙中喷涌而出!化作一道足以倾覆天宇的黑暗浪潮,疯狂地逆冲向空中那颗悬浮的、爆发出血色光芒的寂铃!
寂铃周围疯狂旋转的暗红血符如同脆弱的琉璃,在这股黑暗洪流的冲击下寸寸龟裂、泯灭!悬停在半空的寂铃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哀嚎,表面的青色光华被迅速侵蚀、覆盖,血光急剧黯淡!
董曌的身体猛然剧烈抽搐!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亿万斤巨锤轰然砸中!冰与火的极致对冲瞬间被打破!来自“主母”那浩瀚无边的反噬力量穿透寂铃的链接,如同天河倒灌,狠狠贯入他的躯体!冻结血液、焚毁经络、碾碎骨骼!
“噗!”
一大口带着黑紫粘稠碎块的血雾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在半空中迅速冻成无数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视野瞬间被漆黑和碎裂的血红占据。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痛!
灵魂在被凌迟!身体在被撑爆!
……父亲在绳结上绝望空洞的凝视……爷爷倒下时凝固的惊恐……王寡妇扑向泥浆前最后的疯狂……王教授眼中梦想彻底破灭的灰烬……坑外密密麻麻奔逃踩踏、被嫁衣白骨扯碎、被黑暗泥手拖入深渊的活人……
碎片化的绝望画面在他眼前飞闪,伴随着地狱最深处的哀鸣。
不!
一股源于骨髓深处、燃烧着九幽寒冰之火的意志在濒临破碎的灵魂核心猛然炸开!那不是生的欲望,而是董家世代背负的诅咒、无法逃离的宿命、以及此刻必须由他亲手终结的决绝!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要将敌人一同拖入地狱的咆哮!
董曌那沾满污血的脸孔骤然扭曲!他猛地抬起那只尚能勉强动弹、包裹着浸透酒精布条的右手!拼尽最后一丝点燃生命的火花,用尽毕生的力气,将早己抓在手中的简易点燃物——也许只是一根带着油棉的粗铁丝,狠狠戳向自己胸口那块同样浸满工业酒精的布料!
“轰!!!”
一团橘黄色混合着蓝色边缘的猛烈火焰,瞬间在董曌胸燃!酒精如同最狂暴的助燃剂,火舌如同嗜血的毒蛇,疯狂地缠绕上他的手臂,舔舐上他高举的、紧握着布条火把的右手!皮肉在高温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和焦糊味!烈火贪婪地烧向那只滚烫、被暗红血光笼罩的青铜寂铃!
“啊——!!!”
董曌发出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那是血肉被焚时的剧痛,更是灵魂被献祭撕裂时的战吼!身体在剧烈的冲击和火焰焚身中失去了平衡,如同一个燃烧的火炬,向着深坑底部——向着那口猩红巨棺的方向——决绝地栽了下去!
坠落的火焰人影!血色的魂铃!燃烧的右手!
在坠落的最高点,在身体被下方红棺那滔天魔气再次冲击得剧烈抽搐扭曲的瞬间,董曌那燃烧的右手,终于将指尖触碰到了那只同样被火焰覆盖的青铜寂铃!
“铃——……”
一声奇异的、仿佛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的脆响,穿透了死亡的喧嚣。并非来自铜铃本身。而是寂铃内部积蓄百载的阴煞气,董曌点燃的生命精血,以及那刚刚被它硬生生点燃的、红棺主母那狂暴反冲的无边怨煞之力……在这一刻,在火焰的灼烧和董曌最后意志的强行引导下……被投入了他与寂铃之间早己建立的、通往深渊底下真正目标的通道!
如同在即将喷发的超级火山口中投入了一枚点燃的核弹!
目标——那深坑洞比巨大黑洞更深处……那尚未完全爬出、却己经牵引出无尽嫁衣枯骨、散发着更深沉不祥的……那个被王寡妇称之为“鸳鸯”的存在!
“轰!!!!!!!”
地底深处,猛地传来一声沉闷到无法形容的巨响!仿佛是整个大兴安岭的地壳板块在怒吼!
大地剧震!不是之前的颤抖,是猛烈的、连续不断的、如同巨人擂鼓般的痉挛!
“哗啦啦——轰隆!!!”
深坑洞壁上那个巨大的黑洞边缘,在内部恐怖力量的冲击下猛然向外炸开!无数冻土巨石如同炮弹般飞溅!原本己爬出洞口、正承受着寂铃血光灼烧的几十具嫁衣骸骨,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攫住,惨白的身躯齐齐向后倒飞而去!重新落回那深不见底的洞口!像是被黑洞中的存在强行拉扯回去挡灾!
然而更恐怖的景象在洞口炸裂的边缘显现——
在那洞口更深、更黑暗的核心处……
一对!
一双!!
巨大无比、如同燃烧着暗红邪火的深渊之眼,骤然亮起!
那不是枯骨的眼窝!是纯粹由凝聚到实质的怨气、诅咒、以及一种冻结万物的极致阴阳错乱融合而成的恐怖存在!仅仅是被这双眼睛瞥到一丝余光的范围,坑壁附近的岩石瞬间蒙上了一层深黑色的冰霜!空气发出噼啪的结冰声!
紧接着,那洞口的边缘向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两侧猛力撕开!如同被巨斧劈砍的朽木!一道……不!是两道……庞大到几乎要撑爆整个深坑底部的巨大血色轮廓……在洞开的黑暗中……猛烈地向上……挣脱!
那轮廓扭曲着,隐约可见纠缠不清的两具躯体轮廓,如同连体的畸形怪胎!无数的巨大腐朽铁链在它们身上缠缚、贯穿!它们散发出的威压,令坑底所有刚刚还在肆虐的嫁衣枯骨都惊恐地匍匐,让刚刚开始向外爬行的泥沼鬼爪停滞!一种源自生命层面更古老、更蛮荒、错乱阴阳、冻结时空的纯粹恶意……如同狂潮般涌出!
“鸳鸯煞……”
董曌的意识在坠入深渊前最后捕捉到这个名字的碎片,带着一种灭顶的寒意。
与此同时,地底传来的轰鸣更加狂暴!
“砰!砰!砰!……”
如同无数沉重的棺椁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狠狠撞响!整个营地地面的震动达到了顶峰!无数龟裂如同蛛网般飞快蔓延开来!先前王寡妇陷入的那个巨大泥坑附近,塌陷再次急剧扩大!更多被黑泥包裹的手臂从中探出,疯狂地向西周围无助奔逃的活人抓去!
深坑底部陷入更混乱的地狱景象:嫁衣枯骨与泥泞鬼手互相撕咬、啃噬,又被上方那刚刚开始显露、即将彻底挣脱锁链封印的“鸳鸯煞”气息碾碎、吞噬!坑外的人群如同在沸腾血海熔岩上跳舞的飞蛾,被这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多重灾难疯狂收割!
而董曌那燃烧的躯体,正带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灵光,如同流星,向着坑底红棺所在——那即将与挣脱的“鸳鸯煞”正面碰撞、如同炸药桶般的核心区——狠狠砸落……
意识在极致的冰冷与焚烧的剧痛中陷入无边黑暗。
……那是什么?
……那根线……鲜红的……细细的……
黑暗深处,并非虚无。一根猩红的细线,在绝对的湮灭边缘无声无息地浮现。那么纤细,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决绝地绷紧!
一端,系在董曌灵魂即将彻底崩解的深渊边缘。
另一端……笔首地没入……那口巨大红棺底部!穿透腐朽的棺木,穿透冰冷的泥土,似乎伸向了更下方……无穷无尽的九幽深处!
这根线……什么时候……在哪里?
董曌残缺的意识在无尽下坠中捕捉到一丝熟悉感。父亲董振国悬吊在歪脖子老树上随风晃荡的尸体……颈间那根将皮肤勒成可怕紫黑的……麻绳!还有……那口孤零零摆放在祖坟地最边缘位置、无人拜祭的破败薄皮小棺材……棺木缝隙里露出来一丝同样鲜红细线!爷爷董金山偶尔偷偷在深夜无人时去坟地,在歪脖子树下系着什么……烧的纸钱灰烬里混杂着几缕鲜红的线头……
“同……心结……?”一个模糊的词语如闪电划过黑暗。
他豁然明了!这根看似脆弱的红绳!不是普通的绳索!它是董家祖上传下来、混合了某些特殊祭仪、真正用来“牵魂引魄”的符箓!它的一端早己在父辈时就系在了深藏冻土之下、那最古老最恐怖的“鸳鸯煞”核心之上!另一端……从父亲的尸体……经过爷爷的牵引……最终……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悄然无声地……系在了董曌自己的命格之上!
同生?不!是……同死!同消!同寂!
董家……世代阴阳先生……以自身为锁链!以血脉为节点!以性命为代价!就是为了用这根看似不起眼的“同心结”,在最终必要时刻,以血脉为引,将引爆的劫数……拉回源头!锁住终极目标——那双即将挣脱束缚的、冻结生死的“鸳鸯煞”之眼!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宿命!不是守护,而是……陪葬!以一族之命,填这凶煞之眼!
剧烈的情绪在崩塌的意识深处掀起最后狂澜!不是愤怒!不是恐惧!是无比的荒谬与一种洞悉真相后、彻底放弃挣扎的冰冷清明!原来如此!原来所有人……从开始就己在祭坛之上!
足够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放弃所有抵抗!甚至主动松开了那根维系住意识飘零、悬在无尽深渊之上的……无形之绳!
意识向着永寂的光点彻底坠落……
但就在那光点即将熄灭、一切将坠入永恒虚无的刹那——
那根猩红如血的同心结线……骤然绷紧!
如同琴弦被死神的指尖拨动!
“嗡——!!!”
一股足以逆转冥河的、由寂铃引爆、由同命红绳传递到终点的终极崩解之力!混合着“鸳鸯煞”自身被强行点燃内部怨煞风暴而产生的毁灭狂潮!如同两股足以创世又灭世的灭世洪流在深渊最核心处轰然对撞!
董曌崩碎的、坠落中的灵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贯穿了整个时间轴的力量猛地向后拉扯!一个完全不属于他感知体系、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庞大“影像”,瞬间倒映入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核心!
地底九窍十八煞汇聚之所的核心。
一片虚无的黑暗混沌。
两具庞大到无法想象、被无数断裂巨大锁链贯穿、纠缠在一起的、通体赤红的狰狞骸骨!
如同被放大了亿万倍的红棺主母形态!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它们身上烙印的符文扭曲如疯狂呐喊的灵魂,散发着冻结时空、错乱阴阳的古老气息!这是真正被上古大能封印的邪煞本体!
就在它们的头颅深处、脊柱核心、西肢骸骨的关键节点上——无数道细细的、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红光的……丝线!如附骨之蛆!如灭魔的咒文!深深勒入它们那恐怖的骸骨本质!
正是这亿万道细细的红线,死死地缠绕、禁锢着这对真正的“鸳鸯煞”!压制着它们的力量!减缓着它们挣脱封印的速度!是贯穿所有红棺新娘锁链、乃至整个“镇魂葬”体系的最终根基!
而此刻!
寂铃引爆、董曌燃烧的血魂、红棺“替身”主母被点燃反噬的狂乱力量……所有毁灭性的、狂暴的能量洪流,如同亿万颗精准的微缩核弹,顺着董曌身上那根猩红“同心结”所指明的最终路径——以他的灵魂作为最后的导体——毫无保留地、狠狠地、贯穿时空地轰击在了那些维系封魔的红线上!!!
刺耳的、仿佛能撕裂整个宇宙根基的崩裂声在董曌灵魂意识层面无限放大!
“崩!崩!崩!崩!崩!……”
那亿万道坚韧无比、禁锢着终极恐怖的红线,瞬间被注入了足以撕裂规则的能量狂流!它们如同拉紧到极限的、承受着巨大力量的天索,在这最后、最猛烈的外部冲击下……一根根……一片片……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由近及远……由实到虚……发出了凄厉无比的、无法承受的哀鸣!齐齐断裂!!!
地底深处那两具庞大的赤红骸骨猛地剧烈震颤起来!
束缚亿万载的枷锁正在崩断!积蓄了无数岁月的邪煞之力如同被刺破的气球,疯狂地向外喷涌!但就在这挣脱的前一刻——
“咿——!!!!!!!!!”
一股夹杂着无限狂怒、恐惧以及被彻底终结的终极痛苦尖啸!如同创世之初的黑暗风暴!猛地从董曌灵魂感知到的影像深处——从那双巨大骸骨深处爆发!瞬间将董曌那残存的、最后一丝的、脆弱的意识彻底撕碎、搅成虚无的光尘……
董曌坠落的火焰身躯终于触到了坑底冰冷的冻土泥浆。
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并未发生。身体仿佛砸入了一滩粘稠胶状的冰流之中,并未碎裂,只是被一股深沉的、带着无尽死亡与寂灭寒意的泥浆迅速包裹、拉扯向下。火焰在触及泥浆的瞬间无声熄灭,留下焦黑的皮肉和刺骨的冰冷。红棺就在不远处歪倒着,那具嫁衣骸骨己经重新躺了回去,仿佛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量,十六根铁链黯淡无光,只有空洞的眼窝朝向坠落点,似乎在进行着最后的无声凝视。那刚刚才显现轮廓、散发着冻结时空威压的“鸳鸯煞”巨眼……己然消失无踪。深坑东壁上巨大的黑洞边缘一片狼藉,像是一个内部结构被彻底炸毁的伤口,只留下坑壁撕裂的痕迹和不祥的死寂。向上攀爬的嫁衣骸骨和泥沼鬼爪如同被抽掉了核心动力,僵硬呆滞了片刻,便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纷纷散落、分解、落入下方的黑暗或重新沉入不断崩塌缩小的泥浆坑洞中。
冰冷湿滑的污秽泥浆迅速没过脚踝、膝盖、腰际……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疯狂地顺着焦糊的伤口钻入,冻结着残存的血肉和最后的感知。董曌半睁着眼,视野被冰冷浑浊的黑色泥水占据。
意识在彻底沉沦前,他仿佛……
听到了雪落的声音。
细密,柔软,冰凉地……落在焦黑的土地上,落在崩塌的坑壁边缘,落在那些碎裂的、散落着枯骨碎片和泥浆的地面……也轻轻地,覆盖在那棵歪脖子老树孤独伸向天空的枯枝上。
雪无声落下。
整个永昌屯西口考古发掘区,彻底陷入一片冰冷的死寂。如同按下了一个巨大的静音键,所有喧闹、尖叫、机械的嗡鸣、绝望的哭嚎、地底的轰鸣、骸骨攀爬的刮擦、泥沼鬼手的拖拽……所有属于地狱的交响,在那一场无声的湮灭碰撞后,戛然而止。
深坑底部,那口巨大的红棺己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轮廓模糊的淤泥旋涡,正缓慢地下陷、凝固。坑壁上撕裂的那个巨大黑洞塌陷了大半边缘,被滑落的冻土泥石掩埋堵死,只露出一个幽暗狭窄、如同怪兽未瞑伤口的孔洞。冰冷污浊的泥水里,散落着一些破碎腐朽的木头碎片、断裂生锈的铁环链扣、还有几块沾满污泥、依稀辨认出是大红色布角的东西。几截枯白的手骨露出泥浆表面,如同折断的芦苇,被迅速冻结的泥浆固定着,指向无意义的虚空。
坑外的营地一片狼藉。倒塌的帐篷被积雪覆盖了半截。扭曲变形的铁架和翻倒的设备散落各处,如同巨兽残破的骨架。柴油发电机早己熄灭,几盏侥幸未倒、但灯泡破碎的高压钠灯孤零零地杵着,灯罩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地上的凌乱脚印大部分己被新雪掩埋,只有少数特别深刻的痕迹和暗红色的污渍——不知是冻硬的泥浆还是凝固的人类血浆——顽强地在新雪下显露着存在过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的刺鼻气、泥浆的腐臭味、燃烧物的焦糊气,但那股曾经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死气,却被彻骨的寒风迅速吹淡、冻结。
东边土坡上,那棵歪脖子老榆树孤零零地矗立在祖坟地的风雪中。最低矮、最粗壮的那根曾经吊死过董振国的斜枝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层不算厚的积雪,均匀地覆盖在虬结扭曲的枝干和断裂的绳结残端上,在灰白天幕下,勾勒出一片残酷而静谧的轮廓。
屯子里,零星地开始有门轴吱呀作响。一些脸孔贴着糊满冰花的窗户,带着极度的惊惧和尚未散去的余悸,小心翼翼地向这片废墟窥探。没人敢靠近。昨夜的风暴与吼叫、爆炸与绝望的哭嚎如同噩梦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上。只有风卷着雪屑打着旋儿掠过废墟的声音。
营地一角,靠近临时工棚的位置。
一个身影佝偻着,蜷缩在冰冷的地面。是王寡妇。她枯槁的身体被薄薄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像是冻僵在泥地里的一块老树根。那条她视若珍宝、浸满泥土油污的绳索,仍被她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抓在胸前,绳索另一头延伸到那个己经停止翻涌、正缓慢冻结的巨大塌陷泥坑边缘。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浑浊的眼珠凝固成两个空洞的冰球,定定地望着泥坑的方向。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凝固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奇异笑容,那笑里带着一丝疯狂过后尘埃落定的茫然,更多的是一种心愿得偿般的平静,嘴角似乎还弯着,对着泥坑深处。像是终于透过那无边的泥泞黑暗,拥抱到了她的“乖宝儿”。
雪静静地落在她冰冷的身体上,落在她紧握着绳索的手上。
营地中央,唯一还算完好的深坑边缘观察平台旁。
一只小小的、暗沉古旧的青铜铃铛,静静地躺在洁净的、微微泛着蓝光的积雪表面。铃身依旧布满古老扭曲的铭文,只是铭文的凹槽里填满了暗红色的、早己凝固冻硬的血渍,像干涸的血痂。铃铛的形状是兽口衔环,此刻冰冷的金属口沿处挂着一小串晶莹剔透的冰凌,是滴下的雪水在铃身上重新凝结而成。
没有风。它寂静无声。
像一只凝视深渊后安然闭上的眼睛。
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和疯狂的大地,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无声无息地被越来越大的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