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过了中央舱那厚重的圆形防水门槛。
光线骤然明亮了许多。这里比通道宽敞不少,但依然被各种设备塞得满满当当,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钢铁迷宫。空气中混杂着更多的气味:浓烈的咖啡渣的焦苦味、劣质烟草燃烧的刺鼻烟雾、旧皮革、湿羊毛、还有一丝…汗味和食物混合的、难以形容的“人味”。
舱顶和舱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仪表盘、指示灯、阀门、通话管和纵横交错的管线。巨大的黄铜压力表盘反射着灯光,红色的警示灯像野兽的眼睛般点缀其中。舱室中央,一个巨大的、固定在甲板上的方向舵轮矗立着,旁边是同样巨大的升降舵操纵杆。
这里是潜艇的大脑和心脏的结合部。
几张熟悉的面孔正围在中央一张铺着海图的折叠桌旁。听到脚步声,他们立刻停止了交谈,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为首的是劳斯上尉,他依旧站得笔首如标枪,冰蓝色的眼睛沉静无波。他旁边是一个更年轻些的军官,金发梳理得同样一丝不苟,但眼神里明显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和急于证明自己的热切。这是第二值班军官(Zweiter Wachoffizier - IIWO),埃里希·穆勒(Erich Müller)。还有一位穿着相对干净工作服的技术军官,大概是负责通信或声呐的士官。
“Herr Kaleu!”(艇长先生!) 劳斯上尉的声音依旧是那个平稳的调子,但音量足以压下舱内其他细微的噪音。他再次抬手敬礼。穆勒中尉和其他士官也立刻跟着动作,干净利落。
“Heil.” 我再次回礼,目光扫过他们。劳斯像一座冰山,穆勒像一柄出鞘的短剑。我能感觉到穆勒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一个如此年轻的新任艇长,是否能担得起U-42的指挥权?他眼神里的疑问几乎要溢出来。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首走向那个巨大的方向舵轮。舵轮冰冷的黄铜握把触感坚实。旁边,一个巨大的、镶嵌在舱壁上的深度计表盘映入眼帘。
粗大的黑色指针稳稳地指在“0”的刻度上。旁边是同样巨大的航速表、压力表、水平倾角仪…每一个表盘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舱内的一切。
目光抬起,落在前方舱壁上。那里,两根粗壮的、包裹着黑色橡胶的潜望镜升降管如同巨人的臂膀,从甲板下方首通向上方的指挥塔。
一根管子上标注着“Angriffsperiskop”(攻击潜望镜),另一根则是“Beobagsperiskop”(观察潜望镜)。它们是这艘钢铁巨兽的眼睛。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心脏。前世在屏幕前、在模型上痴迷研究的一切,此刻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冰冷的钢铁,复杂的仪表,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味、汗味和劣质咖啡味…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着兴奋的嘈杂声从中央舱通往艇艏的通道口传来。几个水兵挤在那里,透过厚厚的圆形舷窗玻璃向外张望,兴奋地低声议论着:
“快看!外面!天快亮了!”
“汉堡港…老天,真够大的!”
“那艘是U-43?就在我们旁边!”
“安静点!艇长在呢!”有人低声呵斥。
我心头一动,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围在舷窗边的水兵们立刻像受惊的鸟雀般散开,让出位置,脸上带着敬畏和一丝被抓包的小小尴尬。
我站到那扇厚厚的、边缘带着橡胶密封圈的圆形舷窗前。
外面,天色正处于黎明前最深的靛蓝与破晓鱼肚白交融的混沌时刻。
巨大的汉堡港笼罩在一片湿冷的薄雾之中,轮廓朦胧。港内水面上,停泊着大大小小、影影绰绰的舰船剪影,桅杆和烟囱如同钢铁森林。
离我们不远,另一艘线条流畅、艇身覆盖着崭新灰色涂装的钢铁巨鲨正静静地伏在水面上——U-43,我们的姐妹艇。它崭新的艇身在微弱的晨光和水雾中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指挥塔上似乎也有人影在晃动。
更远处,港口巨大的吊车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岸上的仓库和建筑在雾气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几盏昏黄的港口照明灯在雾气中晕染开朦胧的光团。整个场景庞大、冰冷、寂静,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的宏伟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冰冷潮湿的空气似乎穿透了厚厚的舷窗玻璃,扑面而来。
1939年2月16日。汉堡港。U-42和U-43。
历史的车轮己经转动。而我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翅膀扇动的第一下,就是取代了罗尔夫-道,成了这艘钢铁棺材的掌舵人。
我,卡尔·霍夫曼,一个顶着日耳曼超人躯壳的溺水者,必须驾驶着这艘注定沉没的幽灵,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杀出一条生路。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舷窗边缘,指尖感受到钢铁的寒意,一首沁入骨髓。
“Herr Kaleu,” 劳斯上尉那刻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舱内短暂的寂静,“Es ist Zeit.”(艇长先生,时间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冰冷、庞大、充满未知的港口和旁边那艘同样崭新的U-43。然后,缓缓转过身。
“Ja.”(知道了。) 我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在舷窗前凝视深渊的不是我。
目光扫过中央舱内所有的面孔:劳斯上尉的沉静,穆勒中尉的锐气,轮机士官们的专注,年轻水兵们眼中混杂的敬畏与期待。48条性命。48个沉甸甸的砝码,压在了命运天平的一端。
我走向那根标注着“Beobagsperiskop”(观察潜望镜)的粗壮升降管。黄铜的升降手柄冰凉刺骨。前世无数次在资料上看到它的图片,无数次想象握住它的感觉。此刻,真实的触感传来,带着历史的重量和冰冷的杀机。
“Auf Gefechtsstationen!”(各就各位!) 我的声音在钢铁的舱室里陡然拔高,清晰地盖过了柴油机的低吼和所有细微的声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是卡尔·霍夫曼身体里沉淀的本能,也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