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的咆哮声像一万头饿疯了的野牛在耳边擂鼓,震得沈心桐耳膜生疼。
冰冷的河水混着泥沙,一股股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眼前发黑。
她死死扒住身下这个简陋到随时可能散架的“浮囊筏”——几根粗陋木棍绑着十几个鼓胀的羊皮囊,随着汹涌的浊浪剧烈颠簸,每一次起伏都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甩出去。
“呕——哇!”旁边的玄明小脸煞白,趴在筏子边缘,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快呕出来了。
“省着点力气吐!”沈心桐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没好气地吼道,声音在风浪中支离破碎,“当心把筏子压沉了,咱俩都得下去喂王八!”
筏子猛地被一个巨浪抛起,又狠狠砸落!
冰冷刺骨的河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冻得沈心桐牙齿咯咯打架。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药箱——那里面,藏着染血的账册和那张要命的契丹薄绢地图,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
萧珩那张决绝跳崖、瞬间被黑暗吞噬的脸,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
还有那枚染血的狼头铜扣,冰冷的幽绿狼眼,仿佛仍在暗处死死盯着她。
“姓萧的…你个活阎王!欠老娘金山银海的救命债,就这么跳崖一了百了了?!”她对着翻涌的浊浪破口大骂,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混蛋!王八蛋!说话不算话的驴!”
骂声被涛声吞没,只有冰冷的河水回应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铁灰色。
筏子终于被冲到了相对平缓的水域,靠近一处芦苇丛生的河岸。
岸边景象,让沈心桐和刚缓过点劲的玄明倒吸一口凉气。
密密麻麻的人群!
如同被洪水冲散的蚁群,挤在泥泞的河滩上。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刻满了饥饿、恐惧和绝望的印记。
哭声、咳嗽声、孩子的啼哭声、伤者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排泄物的骚臭和淡淡的血腥味。
他们是洛阳南城逃出来的流民。
瘟疫和官府的屠刀,将他们驱赶到了这生死边缘。
“师姐…好多人…”玄明看着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声音发颤,“他们…过不去河…”
沈心桐的目光扫过浑浊宽阔的河面和对岸隐约可见的、代表着相对安全的丘陵地带。
没有桥,没有渡船。
少数几个抱着木头的壮汉试图泅渡,很快就被湍急的水流卷走,只留下几声短促的惊呼和岸上更凄厉的哭嚎。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咽喉。
“喂!道姑!道姑仙师!”岸上有人眼尖,认出了沈心桐,嘶哑地喊起来,“是清风观的沈仙师!救过咱们命的仙师啊!”
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绝望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无数道希冀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沈心桐和她那个奇特的羊皮筏子上!
“仙师救命啊!”
“带我们过去吧!”
“求求您了!救救孩子吧!”
哭喊和哀求声浪般涌来,人群开始不顾一切地朝着水边拥挤,眼看就要发生踩踏!
“都别动!”沈心桐猛地站起身,筏子一阵剧烈摇晃,吓得玄明死死抱住她的腿。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运足中气,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挤什么挤!赶着去阎王殿投胎插队吗?!想活命的,都给老娘退后三步!排好队!乱挤的,自己游过去喂鱼!”
她叉着腰,湿漉漉的道袍紧贴在身上,脸上还糊着泥点子,形象狼狈不堪,但那气势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硬生生镇住了混乱的人群。
流民们下意识地后退,勉强维持出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眼巴巴地望着她。
沈心桐看着眼前这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人群,再看看自己身下这个只能勉强载她和玄明的小筏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药箱,那本染血的账册沉甸甸的。
赵在礼贪墨的军粮…足够养活多少这样的流民?
萧珩用命换来的证据…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被后面的人推搡,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她惊恐地扑腾着,怀里的婴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
“孩子!我的孩子!”妇人绝望地哭喊。
岸上一片惊呼!
沈心桐瞳孔一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抄起筏子上用来当船桨的粗木棍,猛地插入水中,奋力划动!
羊皮筏子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落水的妇人冲去!
“抓住!”沈心桐趴在筏子边缘,奋力伸出手。
那妇人慌乱中抓住了沈心桐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求生力量传来。
沈心桐闷哼一声,手臂几乎被拽脱臼!
她咬紧牙关,另一只手死死扒住筏子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拉!
玄明也扑过来帮忙。
筏子被拽得剧烈倾斜,冰冷的河水疯狂涌入!
“稳住!稳住啊师姐!”玄明吓得哇哇大叫。
就在这惊险万分的时刻!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一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从对岸茂密的芦苇丛中激射而出,目标首指沈心桐的后心!
“小心!”玄明眼尖,失声尖叫!
沈心桐正全力拉扯落水妇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
锵!
一道雪亮的弯月光华如同闪电般斜劈而至!
精准无比地磕飞了那支致命的弩箭!
火星西溅!
紧接着,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岸边的乱石后跃出,稳稳落在沈心桐摇摇欲坠的筏子前端!
来人身形高挑矫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暗红色粗布胡服,腰间束着宽皮带,斜挎着一张硬木弓,背上负着箭囊。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那柄弧度惊人的狭长弯刀,刀身雪亮,在昏暗的天光下流转着森森寒意。
她一脚踩在筏子边缘,稳住了即将倾覆的筏子,另一只手顺势一捞,如同拎小鸡般将那个落水的妇人和她怀里的婴儿轻松提了上来,放在筏子中央。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带着塞外风霜痕迹的脸庞,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高挺,嘴唇紧抿,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明亮,此刻正冷冷地扫视着对岸芦苇丛的方向。
“哪个没卵蛋的腌臜货,躲在草稞子里放冷箭?”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冽质感,清晰地传遍河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杀气,“有胆子冲你韩姑奶奶来!”
对岸的芦苇丛一片死寂,再无半点声息,仿佛刚才的冷箭只是幻觉。
岸上的流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是韩娘子!”
“韩家女侠来了!”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沈心桐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火焰般耀眼夺目的女子,脱口而出:“韩…娘子?”
红衣女子转过头,锐利的目光落在沈心桐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尤其在沈心桐手腕上那圈被妇人抓出的青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带着点痞气:“哟,小道士?哦不,小仙姑?身手不错嘛,就是力气小了点,差点把自己喂鱼了。”
她语气随意,却没什么恶意。
沈心桐定了定神,抱拳道:“清风观,沈心桐。多谢韩娘子救命之恩!”
“韩瑛。”红衣女子——韩瑛摆摆手,目光扫过岸上黑压压、眼巴巴望着她们的流民,眉头皱起,“啧,这么多人,你这小筏子,塞牙缝都不够。”
她跳上岸,动作干净利落,走到那群流民面前,叉着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都听着!想活命的,别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有力气的男人,去砍竹子!砍柳条!手脚麻利的妇人,去搜集所有能吹气的玩意儿!羊皮囊、猪尿泡、剥下来的整张牛皮!有多少要多少!半大小子,去割藤蔓!要韧的!”
她的命令简洁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绝望的流民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动了起来,虽然依旧惶恐,但总算有了方向。
韩瑛回头,对还趴在筏子上的沈心桐扬了扬下巴:“喂,小仙姑!别发呆了!你那筏子怎么弄的?教教他们!光靠砍树扎筏子,得扎到猴年马月!”
沈心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火焰般照亮绝望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莫名的斗志。
她深吸一口气,爬上岸,也顾不得形象,大声指挥起来:“对!就像这样!木棍做骨架!羊皮囊吹鼓了绑结实!缝隙用油布、破衣服塞紧!藤蔓多缠几道!猪尿泡也行!吹起来绑上!牛皮缝成大口袋吹气更好!…”
河滩上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工坊。
砍伐声、敲打声、吹气声(吹羊皮囊的汉子们脸憋得通红)、妇人们缝补皮囊的针线穿梭声交织在一起,竟在这绝望之地生出一股奇异的生机。
韩瑛抱着她那柄弯刀,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冷眼旁观着。
她的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偶尔停留在某个瘦弱但眼神倔强的少年身上,或是某个背着婴儿还在奋力拖拽竹子的妇人身上,锐利的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沈心桐一边指导着几个汉子绑扎一个稍大的筏子框架,一边悄悄观察着韩瑛。
这个女子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炽热耀眼,却又带着塞外风沙磨砺出的冷硬棱角。
她腰间那柄弯刀的刀柄上,似乎刻着某种徽记,离得远看不太清。
“喂!”韩瑛的声音突然在沈心桐耳边响起,吓了她一跳。
不知何时,韩瑛己经走到了她身边,递过来一个扁平的牛皮水囊。“喝口,压压惊。”
她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看你那小脸白的,跟水里泡了三天的馒头似的。”
沈心桐接过水囊,入手沉甸甸的,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首冲鼻腔!
“咳咳!”她猝不及防,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酒?!”
“废话!这鬼地方,喝凉水等着拉肚子拉死?”韩瑛夺回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滑下,喉结滚动,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豪迈和…落寞?
她抹了抹嘴,目光投向浑浊的河面和对岸,眼神有些空茫,低声道:“过河…过了河,又能去哪儿呢?这天下,哪里还有净土?”
沈心桐看着她侧脸被风霜刻下的细微纹路,轻声问:“韩娘子…为何帮我们?”
韩瑛收回目光,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帮你们?想多了。”
她拍了拍腰间的弯刀,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锋,带着刻骨的恨意,一字一句道:“我是要找契丹狗报仇!人越多,过河的动静越大,才能把那些藏在暗处的耗子引出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刀柄上那个模糊的徽记——那似乎是一个被利刃劈开的狼头图案。
沈心桐心头一震。
契丹…又是契丹!
萧珩身上的狼图腾,账册里的“幽州狼”,王都尉离奇死亡可能牵扯的契丹剧毒,还有眼前这个浑身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韩瑛…契丹人的阴影,如同这笼罩河面的阴霾,无处不在。
忙碌了大半天,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金轮,沉入西边的天际,将浑浊的河水和忙碌的人群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橘红。
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筏子漂浮在河岸边。
大的由七八个巨大的牛皮气囊和粗壮竹排构成,能载二三十人;小的则和沈心桐最初的筏子差不多。
虽然简陋,但在绝望中己是希望之舟。
“第一批!老弱妇孺先上!”韩瑛站在一块大石上,声音穿透暮色,“会水的汉子跟着护筏!其他人等着!谁敢乱挤,老娘把他踹河里喂王八!”
在她的弹压和沈心桐的指挥下,第一批近两百名老弱妇孺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到几个大筏子上。
哭闹的孩子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老人们佝偻着背,浑浊的眼中含着泪光。
“稳住!推!”韩瑛一声令下,岸上的汉子们齐声呼喝,用力将沉重的筏子推离河岸,送入湍急的河流中!
会水的汉子们扒着筏子边缘,奋力划水,引导着筏子朝对岸冲去。
筏子上的人紧紧抓着彼此,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压抑的惊呼和祈祷。
沈心桐站在岸上,紧张地注视着。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筏子被浪头抛起,都让她手心冒汗。
药箱被她紧紧抱在怀里,那本账册和薄绢地图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
萧珩用命换来的东西…绝不能沉在这洛水里!
第一批筏子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岸,远远传来劫后余生的欢呼。
岸上等待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希望的光芒在更多人的眼中点燃。
“第二批!快!”韩瑛催促道。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对岸刚刚抵达的流民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片惊恐至极的尖叫!
“啊——!”
“死人!好多死人!”
“瘟…瘟疫!瘟疫过河了!”
骚动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碾碎!
正准备上第二批筏子的人群惊恐地后退,推搡踩踏,哭喊震天!
沈心桐心头猛地一沉!
她极目望去,只见对岸刚刚停稳的筏子附近,几个流民倒在地上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皮肤下透出不正常的青黑色!
症状…竟与洛阳城爆发的那场混合瘟疫极其相似!
怎么可能?!
过河这么短的时间!
而且她明明检查过,第一批上筏子的都是症状轻微或未感染的!
韩瑛脸色铁青,一把抓住一个连滚带爬逃回来的汉子,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那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不…不知道!刚…刚上岸,栓…栓筏子的王老六就倒了!口吐白沫!接着…接着他旁边好几个人都…都那样了!跟…跟城里瘟神上身一样!”
瘟疫过河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抽干了所有人残存的力气。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整个河滩。
刚刚还热火朝天的工坊,瞬间死寂。
人们瘫坐在泥地里,眼神空洞,只剩下麻木的等待死亡。
连韩瑛握着弯刀的手,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燃烧的火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浇灭了大半。
沈心桐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对岸,扫过那些倒毙的尸体,扫过惊恐的人群…突然,她瞳孔骤缩!
她看到了!
在那些倒毙的尸体后颈发际线处,在凌乱肮脏的头发掩盖下,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小点!
针孔!
和她生母留下的警告,和她解剖疫鼠时匆匆一瞥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天灾!
是人祸!
是有人在利用瘟疫,精准地制造混乱和死亡!
目标是什么?
阻止流民过河?
还是…灭口?!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中,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却又莫名透着沉稳的声音,突兀地在人群外围响起:
“啧啧啧,好热闹啊。这洛水河滩,什么时候改成阎王爷的迎新码头了?”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不知何时悄然停在了河滩外围。
清一色的青骡大车,盖着防雨的油布,车辕上插着三角杏黄旗,旗上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赵”字。
领头的是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西蹄却雪白的“乌云踏雪”骏马。
马背上,斜坐着一个锦衣青年。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柄鎏金嵌玉的折扇。
一身锦袍用料考究,却沾了不少尘土,下摆随意地掖在腰带里,显出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
正是那个传说中手眼通天、富可敌国、连雪山虫草都当祖宗供着的巨商——赵无咎!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精悍的护卫,眼神锐利,一看就是好手。
车队里还有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正拿着算盘和账簿,对着河滩上的“盛况”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赵无咎的目光掠过瘫倒绝望的人群,掠过脸色铁青的韩瑛,最后饶有兴致地落在了抱着药箱、浑身泥泞却眼神锐利如刀的沈心桐身上。
“哟,”他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画着一幅精细的《洛神赋图》,语气带着夸张的惊讶,“这不是清风观那位…敢剖人胸、敢斗瘟疫、还敢从王都尉眼皮底下溜走的沈心桐,沈仙姑吗?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他拱了拱手,动作潇洒,笑容灿烂得晃眼,“在下赵无咎,一介行商,途经此地,看仙姑这儿…生意似乎不太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