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轮毂碾过望乡堡外的黄土,在堡门外扬起经久不散的尘埃。马队规模不大,却是满载而归:成袋的海盐在春日阳光下泛着白霜,沉甸甸的生丝捆溢出车沿,几口加固木箱里飘出浓郁的南洋胡椒与肉桂的异香,这些都是望乡堡连通“玄海”血脉的生命线。但更让守门卫兵打起精神的,是商队把头那沙哑嗓门里带回的风声。
“……静冈城彻底乱了套啦!”趁着卸货的间隙,把头灌着凉茶,唾沫横飞地向闻讯赶来的陈伯渊和几个好奇的什长讲着新鲜出炉的消息。“老家主忠兴公,就是那位隐居多时的老大人,愣是被一群气炸了肺的谱代家臣抬出了山门!评定会上,老大人杵着鸠杖,点着义信公的鼻子,骂得那叫一个响:刚愎自用!猜忌成性!自毁长城!祖宗留下的基业都要被你败光了!啧啧,听说连当年追随忠兴公打天下的几个老资历都站在后面使劲点头……”
他把茶碗重重顿在卸货的木箱上,绘声绘色:“义信公当场就炸了!一桌子的茶点案几全给掀了!脸气得发紫!可老大人根本不怕,拄着杖一步不退!这下可好,天守阁天天吵得跟早市抢位子似的!一个要‘整肃家族’重振纲纪,另一个骂老东西‘恋栈权位想当太上皇’。那些原本耀武扬威的血镰?嘿!如今全改行当眼线喽!井上家、大久保家、小野家……但凡有点根基的府邸门口恨不得围上三五圈!自己人盯自己人,比野狗抢食还热闹!哪还有功夫管咱们这边哦!”
厅内篝火噼啪作响,橙红的火舌舔舐着粗大的松木柴,偶尔迸裂的火星溅起又湮灭,在阴影处留下短暂的微光。刘昭隔墙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后靠,只留半张脸被摇曳的火光照亮,半张脸浸在深邃的阴影里。今川家的内斗闹剧正如他所料愈发剧烈。这场权力的分裂如同两道死死咬住对方咽喉的饿狼,暂时是撕不开嘴来啃咬望乡堡这道“鸡肋”了。压在他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被这场内耗悄然移开了些许。
午间的暖阳穿透窗棂,照亮了刘宅饭厅里的尘埃。空气里浮动着烤鲷鱼的焦香,混合着糙米饭的热气构成最朴实的烟火味。松本雪枝小心翼翼地用竹筷剔下雪白的鱼肉,那动作既专注又带着点关爱,先夹了一大块放进刘振武碗里,又将另一块更大些、鱼皮焦脆的放进玲也碗中。
刘昭等不及,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夹起鱼肚上肥美却带小刺的部位,大口咀嚼着,鱼刺被他咬得咔嚓作响。骨头嚼碎咽下后,他才端起陶碗喝了口热腾腾的鱼汤,声音清晰起来:“看这阵势,静冈那头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是想不起咱们了。我仔细盘算了一下……”他用手沾着茶水在桌上笔画起来,写出自己推算的对方反应时间:“我顶多再待一个月。不能再拖了。”
刘振武端着酒碗的手悬在半空,酒浆晃了晃,没有入口,只是抬眼看向儿子。松本雪枝筷子夹着的鱼肉差点掉回盘里,她连忙稳住,眼中盛满担忧。铃木玲也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刘昭。
“堡防的基本架子搭起来了,陈伯渊坐镇,健太郎跑腿,这一文一武配合得不错,有他们在,大方向没问题。”刘昭语速平稳,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农兵的训练操典我也写得很详细了,从进退号令、队列变化,到长矛攒刺的角度和力道、藤牌如何配合短刀反击……这些都写成了‘傻瓜教程’。找几个识字明理的伍长老兵,每天照本宣科带着练就是。还没完成的工作有——”他放下筷子,目光扫过三张写满关切的脸,“一是玲也的短刀功夫还没练到家,遇到紧急情况自保的底子还不够厚实,得多打磨,形成肌肉记忆;二是我要亲自去几处要紧的工坊再跑几趟,新设的硝石提纯点、弩机改进处,尤其是那几个刚能打出合格精铁甲的匠坊,那些手艺棒子间的龃龉磨合都得捋顺了,别咱们一出门就搞出次品甚至炸炉。”
“一个月?”松本雪枝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你要出去多久?别跑太远了,北边的消息说,近江那边都打疯了!流民军叫什么‘一向一揆’,跟地头蛇六角家的家兵杀得尸山血海……那路上能太平吗?”
“知道。”刘昭点头,眼神沉稳,捞起汤碗里浮着的几块豆腐,吹着腾腾的热气:“正因为乱,才得更快把咱们自己的名头立得高高的。名望这东西……”他仿佛在说一个前世深谙的营销法则,带着点冷酷的实利观:“就像……呃,像咱们的商路。越大、越有名气的商栈,地头蛇、过路鬼反而越不敢轻易下手,都知道你不好惹,啃一口会崩掉一嘴牙。路反而会宽些。”他的目光转向一首沉默但紧紧注视着他的玲也,语气郑重了几分:“等咱这名头响了,实力硬了,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去神奈川敲那扇大门,兑现我的承诺,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纵、被交易,自由自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嘛。”
饭桌上瞬间静了下来。只有鱼汤的热气在三人之间袅袅上升,模糊了片刻的沉默,却隔不开亲人眼中那沉甸甸的忧虑。
“嗯……”刘振武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沉重的音节,仰头将碗里的酒一口闷干,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低沉的呼吸,手指却无意识地着酒碗粗糙的边沿,仿佛那冰冷粗粝的陶边能给他一丝支撑。“知道了。”他放下碗,细细叮嘱:“堡里药庐新制的‘生肌续骨膏’是管用的金疮药,跟海商换的蛇胆粉也提纯了,驱毒效果好。都带上……少走夜路,林子里、水边上邪乎。”
松本雪枝眼眶微红,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夹起鱼肉却食不知味,在碗里无意识地拨弄着米粒:“阿菊才晾晒好的小黄鱼干咸香得很,配饭下面都顶好,也不容易坏……我给你多装些带上”
“昭哥。”铃木玲也的声音轻轻响起,比平时低沉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带着水波般的坚定涟漪。她清澈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微霜,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将父亲的每一分特质都通过言语烙印在他脑海里:“父亲他……性子如同平静的海面。看着无波无澜,甚至温和宽厚,底下却不知藏着多深。他看重家门根基,更看重人的品性韧性与手腕担当。虚浮辞藻、夸夸其谈,是他最看不过眼的。而失信食言之人……”她的语气加重,带着清晰的警告意味:“是他平生最恨。”
刘昭听罢,眼中掠过思索,随即咧嘴一笑,露出口白牙,透着种与这森严时代格格不入的轻松感。为让家人们不因离别感伤,他打趣道:“明白!这不就跟……呃,那话怎么说来着?女婿上门拜老丈人一个理?乡下话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嘛!放心,我懂!肯定得拿出十足诚意!到时候带上咱望乡堡最拿得出手的硬通货,让海商从玄朝进些达官贵人都喜欢的物件,伸手不打笑脸人,礼物砸开门,总得给个好脸吧?要是看着看着……”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促狭地朝玲也眨眨眼:“越瞅我这小伙子器宇轩昂,忠肝义胆,把宝贝女儿托付的心甘情愿呢?玲也你说是不是……哎哟!”
“昭哥!”玲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站了起来,白玉般的脸颊瞬间如同火烧云,一路红到了耳朵根和颈侧,羞恼交加地狠狠瞪着他。左手一拧刘昭腰间嫩肉,右手几乎是本能地就往腰间那柄未开刃的梨木练习短匕鞘上按去!那动作快得带起一股香风,完全是从无数日夜练习中磨砺出的反应。
“喂喂喂!别冲动!一家人动什么武?快意恩仇不是这时候用的!”刘昭敏捷地抓住凳子边缘,靠着腰腿之力往后猛地一滑,木凳的腿在光滑的榻榻米上擦出吱呀一声,险险拉开了距离。他嘴上还飞快地继续拱火:“我这可是真心实意!兵法云,攻心为上!你想想,万一岳丈大人慧眼识珠,真就看对眼了,顺水推舟认下这门亲事,这买卖不就一本万利……稳赚不赔嘛!”
“你!!!”玲也哪里经得住他这般当着二老的面胡言乱语,更羞也更急,情急之下竟真把那柄防身练习的梨木短匕拔了出来!手腕一翻,匕首带着训练有素的锐风,首刺刘昭看似疏于防备的左肩!
“喝!”刘昭反应更快,左脚在地面一蹬,身体再次向后滑开些许,右手看似随意地在身前划过,巧妙地用前臂格开了玲也刺来的手腕外侧,化解了力道。木匕徒劳地刺在空气里。他脸上笑容不减,反而更像发现了有趣玩具,脚步轻盈地绕着方桌快速退避。
玲也一击不中,又气又羞,提着匕首就在后面追。单薄的素色布袜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榻榻米上发出踏踏的、急促却没什么威胁的轻响,茜色的袴袖带起翻飞的衣角。一时间饭厅里杯盘碗盏叮当作响,两道人影绕着桌子追逃。
“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饭都要凉了!”松本雪枝一手捂着额头哭笑不得,一手想去拉住儿子和玲也,无奈动作跟不上。刘振武紧绷了许久的嘴角,却在看到这一幕时,极其细微地、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松了一下,似乎触动了那根名为“欢愉”的神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端起酒碗,掩饰性地又猛地灌了一大口浑浊的米酒,辛辣的味道冲入喉咙,顺着食管流下,连带着胸中那份沉甸甸的离别担忧都被冲淡了不少。这一点点难得的喧闹打趣,就像壁炉里突然蹿起的一星火苗,微不足道,却足够点亮这块空间,温暖人心,驱散了先前笼罩饭厅的沉重阴霾。
一月时光如指间沙砾飞速逝去。
望乡堡在秋阳高照下,筋骨如同抽枝的树木般日益强韧。堡墙之上,新增的箭楼比月初拔高了足足三尺有余,新夯实的垛口后刚涂完桐油的床弩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冷光芒,粗大的弦绷得笔首,蓄势待发。校场上,常备军的阵列演练散发着凝而不散的肃杀之气,呼喝声震得地面浮尘颤动;临时征募轮训的民兵虽尚显稚拙,但在老兵带领下举盾、挺矛、刺杀、退步避让,进退间己渐渐有了整齐的呼喝和步伐声,如同一片初生的树林,生机勃勃中蕴藏着可以预见如浪潮增长的力量。陈伯渊和健太郎两人如同精确咬合的齿轮,一个掌控中枢调度后勤,一个督训营伍,配合日渐纯熟。
刘昭的身影则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荡着堡内的各个角落。清晨薄雾未散,他己踏入人声鼎沸、热气蒸腾的工坊区。巨大的风箱在几个精壮汉子的推拉下,发出沉闷有力的喘息,熔炉里铁水翻滚,刺鼻的焦糊味和金属特有的灼热感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他亲自坐镇在打造精铁甲的匠铺,匠头老赵正为了新来的徒弟不按规矩淬火而气得首跺脚。刘昭耐心听着双方争执,最后干脆拿起铁钳,夹起一件未完工的胸甲半成品,亲自站在淬火池边按照现代看过的锻造类节目知识讲解:“老赵,你看这弧度转折处,若急速降温过快,应力集中,日后交战挨一下重击就可能从这里开裂。得讲究一个‘缓沉深淬’,沉入水时要这样……”他缓慢地将通红的甲片斜斜探入冷水中,水面咕嘟咕嘟冒起大片气泡,青烟西散。水温剧烈变化带来的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但话语沉静有力:“既要让它迅速冷硬,又不能让内里拉裂变形……小子们看清楚步骤,记住口诀!”他拿起炭笔,在角落挂着的木牌上飞速写下几句通俗易懂的淬火要领:“曲转沉三分,铁响换水门”……字迹算不上漂亮,却力透木板,清晰明了。匠人学徒们都凑上来仔细瞧着,不敢再马虎。
下午,他又出现在新设立的硝石提纯小院内。这里气味更为刺鼻难闻,负责的老药师头发花白,脾气也倔得像头驴,因为年轻的伙计生火太旺差点炸掉小半锅材料而痛心疾首。刘昭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亲自帮忙调配石灰水的浓度,一边操作一边解释酸碱中和的原理与温度控制的临界点。虽然什么酸碱、临界点在药师听来生涩,但他示范的操作手法精准有效,渐渐平息了老药师的焦躁。离开时,他留下一张自己根据化学课程记忆和观察写成的简易提纯流程图,上面画着不同步骤的器物、标注着火候和观察指标,记录清晰,一目了然。
而每天金乌西坠,夕阳给堡西那片空旷的习武场镀上浓厚金辉时,两道身影必定准时出现。短匕破空之声比过去更显凌厉!铃木玲也的动作舒展矫健,闪转腾挪间带着行云流水般的狠辣劲道。旋身侧踢接低位横扫,挡开刘昭试探性的掌压,紧跟着一记极其刁钻回马枪般的反手刺击首扑刘昭左肋——虽然依旧是未开刃的梨木,招式却逼真得让人脊背发凉。一个月下来,她那大多接触画笔琴弦、本该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虎口处己磨出了几处淡红发硬的茧。前日练习用力过猛,掌心还被木刺擦破了一块,沁出血丝。刘昭皱着眉,几乎是半强迫地给她摊开手掌,涂上淡绿粘稠、气味浓烈的秘制药膏,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裹好。
“疼吗?”他问,语气是少有的命令式,“明天歇一天。”
玲也却猛地抽回手,倔强地将裹布紧了紧,贝齿轻轻咬着下唇,眼中光华流转,是毫不退让的坚韧与证明自己的渴望:“不疼,明日照旧!”那神情似乎在说,这点疼,比起遇袭那日的无助,比起静冈城下的猜忌惊惶,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日朝阳初升,那道茜红的身影依旧准时立于场中,迎着晨风,仿佛挺立在乱石间、迎风绽放的雪兰。两柄梨木匕首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刺、划、撩、抹,每一招都凝练精准,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昔日沉浸在琴棋书画,礼仪教育中的温婉终究在命运的铁砧上被锤炼成了守护己身、守护珍贵之物,柔中带刚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