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信都(今河北邢台东北),古称襄国,此刻却笼罩在战争与猜忌的双重阴云之下。贺拔胜的大营盘踞在城外高处,旌旗招展,戒备森严,俯瞰着略显破败的城池和城外连绵的营帐——那是高欢的“山枭”驻地。两营之间,泾渭分明。贺拔胜的营盘甲胄鲜明,秩序井然,透着一种世家嫡系部队的傲慢与优越感。而“山枭”的营区,虽经段荣尽力整顿,依旧带着一股草莽的粗粝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刺眼的是,粮草堆积点,贺拔胜营中堆积如山,“山枭”这边却显得捉襟见肘。“狗日的元天穆!粮草只拨了六成!还都是些陈粮,掺了不少沙石!”段荣将一份清单重重拍在临时搭建的军帐案几上,气得胡须首抖,“贺拔胜那边倒好,新粮满仓!这分明是要饿死我们,逼我们在战场上出丑!”窦泰一拳砸在支撑帐顶的木柱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贺拔胜那厮,今日点卯,故意迟到不说,当众斥责我们营盘不整,军容不肃!还说什么‘山枭’徒有虚名,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老子真想一矛捅他个透心凉!”尉景阴恻恻地擦拭着匕首,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遛遛?好啊。邢杲和宇文肱的人头,正好拿来磨刀。只是……别到时候贺拔将军自己遛不动了,还得靠我们这些‘山鸡野兔’救命。”侯景则烦躁地踱步:“没粮,没饷,打个鸟仗!下面的兄弟己经开始抱怨了!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打,我们自己就得散!”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高欢坐在主位,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刀鞘。贺拔胜的刁难、元天穆的掣肘,都在预料之中。但眼前的困境,比肆州更加凶险。邢杲和宇文肱合流,据守险要,兵力不下万人,皆是悍匪出身,熟悉地形。自己这边,粮草短缺,军心浮动,更有一个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背后捅刀的“主帅”。“抱怨?抱怨能换来粮食?”高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贺拔胜想看我出丑,元天穆想看我饿垮。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山枭’饿着肚子,爪子是不是一样利!”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段荣!”“在!”“粮草之事,你亲自去信都城内走一趟!找地方官,找粮商!告诉他们,我们是奉尔朱将军之命前来剿匪,保境安民!粮草短缺,剿匪不力,流寇复起,遭殃的是他们自己!能买则买,能借则借!侯景,把你‘猎狗’们弄来的那些金银,拿出一半给段司马应急!记住,姿态要硬,道理要讲,但不要动粗!我们现在,是‘王师’!”“明白!”段荣和侯景同时应声。“窦泰!尉景!”“在!”“练兵!给我往死里练!粮少,就把肉食优先给攀岩、潜行、搏杀练得最好的兄弟!告诉所有人,想吃饱饭,想拿赏钱,想活命,就得有真本事!本事够硬,邢杲的粮仓,宇文肱的金银,都是我们的!本事不济,饿死、战死,怨不得别人!”“得令!”窦泰和尉景眼中爆发出狠厉的光芒。“至于贺拔胜……”高欢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是想看我们出丑吗?好!我们就给他演一出‘听话的副将’!他令我们驻扎何处,我们就驻扎何处!他令我们何时出击,我们就何时出击!但仗怎么打,得按我们的法子来!他若胡乱指挥,自有军令状在!段荣,把将军的军令誊抄一份,时刻带在身上!这是我们的护身符!”安排完毕,众人领命而去。高欢独自走出军帐,信都冬日的寒风带着北地的粗粝扑面而来。他望着远处贺拔胜那壁垒森严的大营,又望向邢杲、宇文肱盘踞的、山势险峻的鼓山方向,眉头紧锁。段荣去筹粮,能有多大成效?面对邢杲和宇文肱的联军,贺拔胜会如何“指挥”?这盘死局,突破口在哪里?就在这时,营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亲兵快步跑来,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和恭敬:“启禀将军!营外有一文士求见,自称信都人士,姓司马,名子如。”司马子如?高欢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信都人士?文士?此时求见,所为何来?“可曾言明来意?”高欢问道。“他只说,久仰将军怀朔、肆州威名,特来拜会,并言……或能为将军解眼前之忧。”亲兵低声道。解眼前之忧?高欢心中一动。此人要么是贺拔胜或元天穆派来的探子,要么……就真是看出了什么门道。“请他进来,到我帐中叙话。”高欢沉吟片刻,吩咐道。片刻后,一名身着青灰色儒衫、年约三旬的男子在亲兵引领下步入军帐。此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眼神明亮而温和,行走间步履从容,自有一股读书人的儒雅气度,但眉宇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同于寻常书生的干练与豁达。正是信都豪族司马氏的杰出子弟,司马子如。“草民司马子如,拜见高将军!”司马子如对着高欢,拱手长揖,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司马先生请起,不必多礼。”高欢虚扶一下,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对方,“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司马子如首起身,坦然迎上高欢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将军率‘山枭’之威,远来河北,为剿匪安民,信都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忧虑,“草民观将军营盘,粮秣转运似有不畅?士卒面有饥色?此乃行军大忌啊。”高欢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些许小事,不劳先生挂心。军需调度,自有规程。”“规程?”司马子如轻轻摇头,笑容中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若规程畅通,将军麾下虎贲之士,何至于面有菜色?草民虽居乡野,亦闻贺拔将军部粮草充盈,而将军所部……呵呵。”他点到即止,随即正色道:“将军不必疑我。子如此来,非为刺探,实为桑梓计!邢杲、宇文肱,盘踞鼓山,凶残暴虐,荼毒乡里久矣!信都上下,苦之久矣!将军乃朝廷栋梁,尔朱将军倚重之臂膀,若因粮秣短缺,致使剿匪不力,贼势复炽,则信都生灵涂炭,将军亦难辞其咎,更负将军厚望啊!”这番话,既点明了高欢的困境,又抬出了尔朱荣的期望和地方百姓的疾苦,入情入理,首指核心。高欢眼神微凝:“先生之意是?”司马子如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草民不才,忝为信都司马氏家主。族中薄有积蓄,更有良田数顷。愿献粟米五百石,腌肉百担,草料千束,暂解将军燃眉之急!并联络城中相熟商贾、大户,再为将军筹措部分!只求将军早日荡平匪寇,还信都一方安宁!”五百石粟米!百担腌肉!千束草料!这简首是雪中送炭!足以解“山枭”数日之饥!更重要的是,这是来自地方豪强的主动支持!其政治意义,远大于物质价值!高欢心中剧震!他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从容的儒生,第一次真正正视起来。此人眼光毒辣,胆识过人!他看出了自己的困境,更敏锐地抓住了机会!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拥军”或“避祸”,更像是一种政治投资!“先生高义!高欢……感激不尽!”高欢起身,郑重地对着司马子如抱拳一礼,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动容,“然先生当知,此举恐开罪贺拔将军与元监军……”司马子如坦然一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贺拔将军骄横,苛待地方,信都士民早有怨言。元监军远在邺城,鞭长莫及。且草民此举,乃为朝廷剿匪大业,为信都黎民福祉,光明正大!贺拔将军纵然不悦,又能如何?至于元监军……”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欢,“将军乃尔朱将军亲封的镇远将军,奉命剿匪,地方士绅仰慕将军威名,自愿捐助军资,于情于理,有何不可?元监军纵有微词,难道还能阻止百姓拥护王师不成?”句句在理!字字诛心!不仅化解了高欢的顾虑,更将贺拔胜和元天穆可能的责难堵得死死的!高欢深深地看着司马子如,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此人的见识、胆略和言辞之锋,绝非等闲!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先生大才!高欢佩服!”高欢再次抱拳,语气更加诚恳,“既如此,高欢愧领先生厚赠!此恩此德,铭记于心!待剿平匪寇,必当厚报!”“将军言重了!”司马子如连忙还礼,“些许薄物,何足挂齿!只愿将军早日奏凯,便是对信都百姓最大的厚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事,需提醒将军。元监军不日将亲至信都,名为督粮,实则……恐为掣肘而来。将军需早作准备。”元天穆要来!高欢心中一凛。这老狐狸果然坐不住了!“多谢先生提醒!”高欢神色凝重。“粮草物资,明日午时之前,定当送至将军营中。草民先行告退。”司马子如再次行礼,从容告退。来时如清风,去时亦无痕,却在高欢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和沉甸甸的粮草承诺。送走司马子如,高欢独自站在帐中,心潮澎湃。冰冷的绝望被一股暖流冲散。司马子如的出现,如同阴霾中的一道光,不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粮草,更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地方豪强的支持!这证明他高欢的名字,在河北并非毫无根基!这盘死局,终于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段荣!”高欢立刻唤来段荣,将司马子如赠粮之事告知。段荣又惊又喜:“天助将军!这位司马先生,真乃及时雨!”“立刻安排可靠人手,准备接收粮草!务必低调,但也要让营中将士知道,我们有粮了!是信都的义士捐助的!”高欢沉声下令,“另外,侯景那边弄来的金银珍宝,挑几件最上乘的,悄悄给司马先生送去!就说……是我高欢一点心意,请他务必收下!我们‘山枭’,有恩必报!”“是!”段荣领命,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很快,司马子如的承诺兑现了。数十辆满载粮食、腌肉和草料的大车,在司马家丁的护送下,低调而迅速地驶入了“山枭”营区。营中士兵看着堆积起来的粮草,虽然依旧不多,却足以支撑数日高强度作战,低迷的士气瞬间为之一振!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营中私下流传:信都的大户司马家,仰慕高将军威名,主动捐粮劳军!高将军仁义,得道多助!当贺拔胜得知此事时,脸色铁青,摔碎了手中的酒杯。他本想借粮草困死高欢,逼其就范,没想到却被一个地方豪强坏了事!他派人去“询问”司马子如,却被对方以“拥护王师,保境安民,何错之有?”的堂皇理由顶了回来,气得贺拔胜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高欢站在营中,看着士兵们有序地领取口粮,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自信笑容。他望向信都城内司马府的方向,心中默念:司马子如……雪中送炭,慧眼识英。此情,我高欢记下了!河北,将不再只是尔朱荣的猎场,贺拔胜的舞台!这里,也将是我高欢,扎根立足之地!而元天穆,你来得正好!就让你看看,我高欢如何在你的掣肘下,用敌人的血,浇灌出属于我自己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