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数学课。
讲台上,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敲出“哒、哒”的脆响,一串复杂的函数图像正在成形。
“……所以这条辅助线的意义,就是把问题转化成我们上节课讲过的模型。姜眠,你来回答一下,下一步的思路是什么?”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姜眠猛地站起来,凳子往后拖,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她盯着黑板上那个扭曲的抛物线,大脑里像灌满了浆糊,一片空白。
明明……明明昨天晚上,陆景行才在电话里,用他那种低沉又耐心到让人抓狂的声音,给她讲过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题。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你看这个拐点,是不是很像你生气时来的嘴角?”
可现在,她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数学老师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推了推眼镜:“怎么,昨晚熬夜追《延禧攻略》了?”
全班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姜眠的脸“唰”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攥着衣角,指尖都快把校服布料给掐穿了。
就在她窘迫到想首接从窗户跳下去的时候,一张纸,从旁边的座位,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两人课桌中间那道用粉笔画出的“三八线”上。
是陆景行的草稿纸。
纸上用黑色水笔写着完整又清晰的解题步骤,每一个关键的转化都用红色笔圈了出来,逻辑清晰得令人发指。
在所有公式的末尾,还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
一个握着拳头、努力向上冲的火柴人,旁边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加油。
他的字迹。
姜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股莫名的焦躁和委屈,忽然就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磕磕巴巴地,照着草稿纸上的思路,把答案背了出来。
“坐下吧,”老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下次注意听讲。”
“叮铃铃——”
下课铃像是救世主一样响彻校园。
陆景行几乎是铃声落下的瞬间就转过身,黑色的眸子锁着她,眉头微蹙:“你怎么了?”
“没事,”姜眠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收拾桌上的书本,声音闷闷的,“就是……昨晚没睡好。”
她的动作很大,故意把几本练习册弄得哗哗作响,以掩饰自己的心虚。眼角的余光里,那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被她用最快的速度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了笔袋最里面的夹层,紧挨着那枚易拉罐拉环。
同桌赵小鱼一脸“我懂的”表情凑了过来,用手肘捅了捅她:“怎么啦?跟你家学神吵架了?”
“没有。”姜眠摇头。
她把笔袋拉链拉上,一抬头,却发现陆景行还站在原地,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冲出去打水或者去办公室交作业。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她,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担忧。
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
姜眠端着餐盘,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面前的糖醋排骨堆得像小山,是今天食堂的“硬菜”,但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她用筷子尖,一下一下地,机械地戳着碗里的米饭,把完整的米粒戳得稀巴烂。
脑子里全是她妈那张憔悴的脸,和那个塞满了皱巴巴零钱的信封。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陆景行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只看了一眼她面前原封未动的饭菜,什么都没问。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姜眠以为他生气了,心里一沉,更没胃口了。
五分钟后,他又回来了。
手里没端餐盘,而是捧着一个小小的纸盒子。
是堕落街那家网红甜品店的巧克力熔岩蛋糕,三十二块钱一个,贵得离谱,但姜眠最爱吃。
他把蛋糕推到她面前,撕开包装,居然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个塑料小勺子。
他自己先用勺子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然后眼睛一亮,表情夸张地“唔”了一声,像是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
“好吃,”他含混不清地说,“真的,比上次的还好吃。”
姜眠被他那副像是第一次吃蛋糕的傻样给逗笑了,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扬。
她接过另一个勺子,挖了一小口,温热的巧克力酱在舌尖融化,又甜又苦。
见她终于肯吃东西,陆景行松了口气。
他干脆把自己的餐盘推到一边,拿起勺子,又挖了一勺蛋糕,首接递到她嘴边。
“张嘴。”
他的动作自然得像是在照顾一个还没断奶的小朋友。
姜眠的脸又热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果然,好几桌的同学都在往这边偷看,还有人悄悄举起了手机,屏幕的反光一闪而过。
她想躲,可陆景行就那么举着勺子,耐心地,固执地看着她。
姜眠只好张开嘴,把那口蛋糕吃了下去。
他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她,首到那个小小的蛋糕见了底。
姜眠吃到最后一口,抬头对上他温柔又专注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所有强撑的伪装瞬间崩塌。
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空空如也的蛋糕盒里。
“欸?!”陆景行瞬间慌了,手足无措,“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是……是我喂太多,腻着了?”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抽出那包被她塞回去的纸巾,抽出一张,动作笨拙地去给她擦眼泪。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人校服外套猎猎作响。
姜眠背靠着冰凉的水泥围墙,终于还是把母亲要带她走的事,全都告诉了陆景行。
她讲得断断续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尤其在提到“南方”、“重点高中”这些词的时候,几乎是含在喉咙里,挤不出来。
陆景行听完,就那么站在她面前,沉默着。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她,眼神深得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湖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久到姜眠以为他生气了,以为他会像她妈说的那样,觉得她是个累赘,然后转身就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越收越紧,疼得她快要无法呼吸。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陆景行突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一把将她狠狠地抱进了怀里。
那个拥抱,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姜眠的脸埋在他带着皂角味的胸口,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又紊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剧烈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陆景行……”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他却猛地松开了她。
他后退两步,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
是昨天在江边,她看到他写计划的那个本子。
他翻到最新的一页,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张被重新规划过的表格。
最上面一行,用红笔写着几个大字:【高考冲刺A/B计划】
A计划,目标是本市的明州大学。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复习安排,精确到每个小时要完成几套卷子,背多少个单词。
而B计划,目标那一栏,赫然写着她刚才提到的、那所南方重点高中旁边的一所全国顶尖大学。录取分数线,比明州大学高了整整五十分。
他指着B计划那一行,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像有火在烧。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姜眠,你别想甩掉我。”
姜眠的目光,落在那张写满了他笔迹的纸上。在表格的右下角,她看到了自己那个被涂涂改改了很多遍的名字。
他用尽了各种字体,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她的名字。
好像只要这样,就能把她牢牢地绑在自己的人生里。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刚走到宿舍楼下,姜眠的手机就响了。
是姜姨。
她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就传来姨妈异常尖锐和兴奋的声音。
“眠眠啊!你妈今天来找我了!我的天,真是看不出来,她现在这么有钱!”
姜眠的脚步顿住了。
“她不仅把当年借我的那五千块钱还了,还……还额外给了我两万!说是你这段时间住我家的感谢费!两万啊!我跟你姨夫正商量着,是先换个大冰箱,还是把客厅的地板重新铺一下……”
姨妈在那头喋喋不休地盘算着,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和贪婪,全然忘了前几天还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吃白饭的拖油瓶。
姜眠听着她兴奋的声音,脑子里却“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想起了母亲那个破旧的信封,想起了里面那些被捏得又软又皱的十块、二十块的零钱。
她的心,像是被人用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慢慢地割着。
“对了,”姜姨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轻快,“既然你妈现在这么有本事了,你就赶紧收拾东西跟她走吧!省得天天在我家待着,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你心里也不舒服,对吧?”
说完,不等姜眠回答,就“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姜眠站在宿舍楼下那棵掉光了叶子的香樟树下,举着手机,维持着通话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手机,从她冰冷又麻木的指间,滑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的声音。
那台屏幕上本就布满裂纹的红米手机,正面朝下,摔在了粗糙的水泥地上。
屏幕,瞬间碎成了更彻底的蜘蛛网。
姜眠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把手机捡起来。
指尖触到破碎的屏幕边缘,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她却像感觉不到一样,只是怔怔地看着屏幕。
屏幕还亮着,屏保是她偷拍的陆景行。
少年靠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看书,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嘴角微微上扬。
一道最深的裂痕,像一把利刃,正好从他带笑的嘴角,贯穿到他明亮的眼睛。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她被划破的指尖渗了出来,滴落在屏幕上。
不偏不倚,正好染红了他破碎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