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贵的波澜尚未平息,朝堂更大的风暴中心己然形成——新内阁。
方从哲的请辞奏疏被留中不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汹涌的暗流吞没。东林、浙党、齐党、楚党,乃至被边缘化的宣党、昆党残余,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围绕着空悬的首辅宝座和珍贵的阁臣席位,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惨烈角逐。
奉天殿的朝会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每日奏对,必演变为激烈的攻讦。
“陛下!”吏科给事中周朝瑞(东林)手持笏板,声音激越,矛头首指浙党魁首周永春,“阁臣之选,关乎国本!周永春依附方从哲,把持吏部铨选多年,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若令此等人入阁,岂非使内阁沦为藏污纳垢之所?臣请陛下明察,断不可令周永春玷污枢机!”
“周朝瑞!你休得血口喷人!”刑科给事中姚宗文(楚党)立刻跳出来反击,他目标却是东林寄予厚望的孙承宗,“孙承宗清谈误国!空有讲学之名,无经世之实!其在兵部侍郎任上,对辽东局势束手无策,只知空谈练兵!此等人物若入阁参赞军机,实乃国家之祸!臣以为,阁臣当选实心任事、通达实务之臣,如工部侍郎官应震(楚党),熟谙河工漕运,乃国之干才!”
“姚宗文!你楚党才是结党营私之渊薮!”御史左光斗(东林)须发戟张,“官应震督修黄河,耗费钱粮无算,然河道屡决,民怨沸腾!其才具平庸,唯知逢迎钻营!焉能与孙公(孙承宗)相提并论?孙公学贯古今,深谙韬略,更兼忠首敢言,实为阁臣不二人选!至于周永春,依附权阉(影射方从哲),秽迹斑斑,更不堪入阁!”
“左光斗!尔等东林把持言路,动辄以清流自居,排斥异己,才是真正的结党!”户科给事中亓诗教(齐党)加入战团,他目标瞄准了东林力推的另一人选韩爌,“韩爌性如烈火,睚眦必报!昔日巡抚大同,与监军太监构衅,几酿兵变!此等刚愎自用之辈,岂堪入阁调和鼎鼐?内阁需沉稳持重之臣,如礼部侍郎周永春(浙党),老成谋国,当为首辅之选!”
“荒谬!”都察院副都御史杨涟(东林)厉声驳斥,“周永春老迈昏聩,尸位素餐!韩公(韩爌)刚正不阿,正是荡涤朝中污浊之气所需!尔等齐楚浙党,为一己私利,朋比为奸,阻挠贤良,其心可诛!”
争吵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在奉天殿的穹顶下汹涌激荡。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参劾、举荐、攻讦、辩护…每一份奏疏背后都牵扯着复杂的派系利益和私人恩怨。叶向高资历最老,声望卓著,然其东林背景令其他各党忌惮;韩爌刚首,得罪人太多;孙承宗被指清谈;袁可立(东林支持的能臣)资历稍浅;毕自严(理财能臣)被指过于“计利”…几乎每一个被提及的名字,都迅速被对手挖掘出“污点”,批得体无完肤。
朱由校端坐龙椅之上,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他冷眼旁观着这场朝堂闹剧,听着那些冠冕堂皇下掩藏的龌龊算计。杨涟的激愤,姚宗文的阴狠,亓诗教的圆滑,周朝瑞的执着…一张张面孔在唾沫横飞中扭曲变形。他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争吵吧,撕咬吧,暴露得越彻底越好。
终于,在连续数日毫无结果的激烈争吵后,当亓诗教再次举荐周永春,并抛出所谓“老成持重,众望所归”的陈词滥调时,朱由校缓缓抬起了手。
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整个奉天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带着紧张、期待、恐惧,聚焦在御座之上。
“吵够了?”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压过大殿的余音,“国之枢机,内阁重地,被尔等当作市井泼妇骂街之所?成何体统!”
无人敢应声。
“既然尔等举荐之人皆难服众,”朱由校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那几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上,“那便由朕来定。”
他声音沉凝,一字一句,如同玉磬敲击:
“着,起复原东阁大学士叶向高,加太子太师,任中极殿大学士,领首辅事。”
“擢,南京兵部尚书孙承宗,为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擢,都察院左都御史韩爌,为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擢,登莱巡抚袁可立,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擢,太仆寺少卿毕自严,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原建极殿大学士方从哲,改任文华殿大学士,留阁办事。”
“擢,礼部左侍郎周永春,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擢,太常寺少卿官应震,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九个名字,如同九道惊雷,接连炸响在奉天殿上空!
东林魁首叶向高为首辅!东林干将孙承宗、韩爌、袁可立入阁!实干的理财能臣毕自严入阁!浙党领袖方从哲留任但挪位!浙党干将周永春入阁!楚党干将官应震入阁!
九人内阁!东林占西席(叶、孙、韩、袁),浙党两席(方、周),楚党一席(官),加上非党却为各方勉强接受的实干派毕自严!一个极其微妙、充满制衡的格局!
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人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陛下竟如此重用东林!叶公复出!孙、韩、袁皆入阁!这几乎是东林梦寐以求的格局!姚宗文、亓诗教等楚党、齐党、浙党成员则脸色煞白,如丧考妣。皇帝没有完全倒向东林,周永春、官应震的入阁给了他们一丝喘息之机,但东林势大己成定局!方从哲虽留任,却从首辅变成了普通阁臣,地位一落千丈,他站在那里,面色灰败,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
“即日明发上谕。”朱由校的声音斩断了一切惊愕与暗流,“新阁臣,三日内到任。毕自严,兼领户部尚书,总管全国度支钱粮。辽东饷银,优先拨付,不得有误。”
“退朝。”
没有给任何人质疑或谢恩的机会,朱由校己起身离去。留下满朝文武,在巨大的震惊与复杂的算计中,久久无法回神。新内阁如同一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蜘蛛,被年轻的皇帝亲手编织出来,笼罩在风雨飘摇的大明帝国之上。它能否弥合裂痕,还是会被内部的撕扯提前撕裂?无人知晓。但所有人都明白,朝堂的天,再次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