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郭景禄带着一身北地的风尘和谈妥的、原本以为能为工厂带来转机的新原料合同,风尘仆仆地赶回沪市时,迎接他的不是厂房的喧嚣,而是一场翻天覆地、足以将他灵魂震出窍的剧变。
火车刚在北站喘着粗气停稳,他心口就莫名地发慌,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绷,连站台棚顶漏下的昏光都觉得刺眼。
没等脚夫把行李搬完,他就一把拽过最机灵的助手阿西,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快!去买份今天的报纸来!所有的!快!”
阿西被他脸上的神色吓了一跳,兔子似的窜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抱着厚厚一摞还散发着油墨热气的报纸跑回来,气喘吁吁。
郭景禄也顾不上体面,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嘈杂里,一把抽开最上面那份《申报》。
目光扫过头版,斗大的黑字,扑面而来,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他眼前猛地一黑,手指死死攥着报纸边缘,指节瞬间失了血色。那粗糙的新闻纸几乎要被撕裂。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目光惊恐又快速地吞噬着那些触目惊心的铅字:藤田被捕、细菌战阴谋、棉纱厂地窖、成排的培养箱、标注着鼠疫霍乱伤寒的标签……
还有他的名字,郭景禄,如何被构陷,又如何洗刷冤屈……
短短两三天!他才离开短短两三天!
他的工厂,他的人生,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揉碎又仓促拼凑起来,留下满目狰狞的裂痕和冰冷的后怕。
那精心谈妥的原料合同,此刻在公文包里轻飘飘的,像个巨大的讽刺。
他离开时还只是一个忧心原料的商人,归来时,却己是搅动沪上风云、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幸存者。
虞寄瑶也买了份报纸,只扫了一眼,嘴角就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她刚刚做完一场告解。
租界那座有着彩色玻璃窗的圣依纳爵教堂里,管风琴低沉庄严的余韵在拱顶下萦绕。
她跪在幽暗的告解亭前,隔着雕花的木格窗棂,向神父低语着什么,面容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格外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
然而,当她站起身,抚平海棠红旗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款步走出教堂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时,脸上的温婉娴静便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冷硬的岩石。
教堂台阶下,报童稚嫩却卖力的叫卖声穿透了圣诗的余音:
“看报看报!岛国领事馆最新声明!惊天反转!”
“号外号外!领事馆说话了!永平棉纱厂另有隐情!”
虞寄瑶脚步微顿,缓步走过去,递上两枚银元。报童麻利地递上报纸。
头条上 “严正声明” 西个字旁,岛国总领事那张伪善的脸在照片里显得格外滑稽。
黑色字体刺目地印着:严正声明:永平棉纱厂事件纯属个别不法商人行为,与樱花国政府绝无任何关联!
声明正文极尽撇清之能事,将藤田一伙斥为“贪图私利、丧心病狂的败类”,声称其行为“严重损害本国声誉”,是“不可饶恕的个人犯罪”,并“强烈谴责”这种行径,表示将“配合租界当局彻查”云云。字里行间,充满了道貌岸然的虚伪和急于切割的慌张。
己看完声明的路人纷纷嗤之以鼻,议论声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
“呸!放他娘的东洋屁!” 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满脸鄙夷,“当阿拉是阿木林啊?‘个别不法商人’?能搞出这么大阵仗?骗鬼呢!”
“就是就是!”旁边提着菜篮的妇人接口,声音尖利,“又是烟片又是细菌的,毒虫都养到裹尸布下面了!还装清白?面孔都不要了!”
挑着菜担的老汉啐掉嘴里叼着的烟蒂,“前日工厂那边听说槍响得跟过年似的,现在倒想摘干净?”
“严正声明?我看是‘掩耳盗铃’声明!” 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青年冷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引得周围人纷纷点头附和。
虞寄瑶将报纸折成方块塞进手袋里。
教堂的钟声恰好敲响,浑厚的声响漫过整条街,惊飞了檐角的白鸽。
郭景禄捏着报纸的手指泛白,助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是否先回公馆休整,他却猛地将报纸塞进公文包:“去工厂!”
车停在永平棉纱厂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前时,郭景禄的心沉得像灌满了铅。空气里那股子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焦糊的怪味,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
厂门口站着几个陌生的、眼神锐利的短打汉子,是青帮的人。他们认得郭景禄,微微颔首放行,但那目光里的审视和残留的硝烟气,让他心头的不安更重了。
踏进厂区,郭景禄的脚步猛地顿住,仿佛一脚踩进了冰窟窿。
眼前的一切,让他几乎认不出这是他的心血之地。
熟悉的纺纱车间外墙,被熏黑了一大片,几扇窗户破碎,黑洞洞地张着嘴。
原本堆满棉纱包的空地,此刻一片狼藉,散落着焦黑的木料、扭曲的铁皮和破碎的玻璃。
更刺目的是,靠近厂区深处原本用作实验室的平房,此刻门窗洞开,穿着工装和青帮服饰的人进进出出,正从里面搬出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金属罐子和玻璃器皿碎片,小心翼翼地堆放在指定区域,空气中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正是从那里飘散出来,浓得呛人。
来之前,他心底最深处,依然存着一丝荒谬的侥幸——也许报纸是夸大了?也许只是小问题?此刻,眼前这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景象,以及那些被粗暴改造、又被更粗暴拆解的痕迹,像无数记耳光,狠狠抽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郭景瑜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郭景禄记得,他这个弟弟以前是从不碰烟的。
他身上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衬衫和马甲,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灰黑的污迹。
窗玻璃上,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下巴绷紧的线条,与郭景禄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点书卷气的弟弟判若两人。
听到动静,郭景瑜猛地转过身。看到是郭景禄,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松了口气,有沉重,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仿佛一夜之间被催熟的沧桑。
郭景禄的目光扫过办公室。
原本整洁的桌面此刻堆满了图纸、文件、照片,还有一把沾着泥灰的榔头随意地靠在桌腿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景禄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郭景瑜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郭景禄面前,拿起桌上那份最详尽的《字林报》报道和几张现场照片,塞进大哥手里。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郭景禄听到了一个堪比天方夜谭的故事,如同置身于一场荒诞离奇、光怪陆离的噩梦剧场。
烟片溶液通过消防管道注入棉包;
“技术合作费”流向的瑞国银行匿名账户,通过虞寄瑶的教会关系,联系到该银行华裔职员,获取账户操作记录,发现收款方是“满洲医科大学”;
仓库主管、货运调度等中层被收买,暗中调换货品;
利用慈善名义掩护,以“赈灾棉纱”名义,将含毒包裹混入捐赠物资;
用"新产品研发部"名义划出禁区,声称在研发防霉防蛀特种棉纱,实际用抗菌剂掩盖细菌培养气味;
同批棉纱分A/B卷,正常卷应付抽检,带菌卷专供特定渠道;
实验室的废料处理记录显示每日深夜有专人将"实验废料"运往郊外焚烧场;
郭景禄专注白天生产,夜间由“D国技术团队”值守,那些标着“D式工艺特供”的夜班货,连工单都是假名首接转译的;
在通风系统加入大量福尔马林和棉油香精,掩盖细菌培养的腥臭味;
掩盖不过就宣称使用"新型消毒剂"解释异常气味;
污水接入棉纱漂染废水系统,借工业废水排出;
烟片被混入正常棉纱包后,走特殊通道首接由岛国控制的运输队运出,避开老板审查。也幸好如此,毒纱都另外存放和输出,只要拦截后集中销毁即可,无需二次分辨和挑选。
就这样,通过“外部渗透、内部蒙蔽、战略盲点”三重设计,一张精心编织、狠毒至极的巨网,就将郭景禄和他的永平棉纱厂死死罩在了里面。
每一个环节都像齿轮般精准咬合,利用了他的信任、他的专注、他的善意,甚至他作为实业家对现代“技术”的推崇和对“国际规则”的某种天真信赖。
郭景瑜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了郭景禄的认知里。
如果故事的主人翁不是他本人,他一定会夸一句,编的真好。
郭景瑜的讲述条理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
他展示了照片,提到了关键证据,解释了目前的处置措施——拆除改造痕迹、隔离危险物品、安抚工人、配合官方调查、准备重建。
郭景禄呆呆地听着,手里的报纸和照片变得滚烫又沉重。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弟弟,看着他眉宇间那份被血与火淬炼出来的冷硬和担当,看着他指挥若定地处理着这场灭顶之灾的残局……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看着郭景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后怕、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
他精心维护的工厂,成了罪恶的温床;他信任的“技术顾问”,是索命的阎罗。
这不是故事。
这是他的天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