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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大学，文博学院楼。考古系阶梯大教室。
午后阳光穿过高耸的拱窗，在深棕色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里沉淀着旧书、粉笔灰和年轻躯体散发的微热气息。
讲台上，李国胜教授微秃的额顶泛着油光，厚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固执。他正讲授宋辽战争史，投影幕布上是《武经总要》中几幅简陋的兵器线描图。
“同学们注意，”李教授敲点幕布上一架形似巨大床弩的器械，“此乃宋军守城利器——神臂弓！《宋史·兵志》有载，‘弓力三百斤’，射程三百步！威力无匹，乃克制辽国铁骑之重器！此图虽简，足见其雄伟！”他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清晏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衬得身形单薄，额角淡粉新痂，右手虎口贴着敷料。面前崭新的笔记本一片空白。她目光沉静地落在幕布那简陋的“神臂弓”插图上，眼神如同鉴定师审视一件存疑的赝品。
李教授继续道：“反观辽人！铁骑虽雄，攻城器械却粗鄙简陋，多效仿宋制只得皮毛！其所谓‘八牛弩’，徒具其形，射程力道远逊！此乃…”他语气带着文明优越感，“科技鸿沟，文野之别！”
“呵……”
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嗤笑，在李教授激昂的尾音消散时响起。
像一根细针，猝然刺破了沉闷的空气。
前排学生愕然回头。
李教授讲课被打断，眉头瞬间拧紧，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靠窗角落：“沈清晏同学？”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被冒犯的威严，“对我的讲解，有何见解？”
瞬间，所有目光——好奇、探究、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于沈清晏。
沈清晏缓缓抬头。斜阳掠过她半边脸颊，新痂清晰，眉目沉凝，眸色幽深无波。迎着李教授不快的视线，她开口，声音清冽，穿透空间：
“李教授言重，‘高见’二字，学生不敢当。”
语气平淡，内容却石破天惊：
“然教授论断，‘神臂弓’为宋军独有重器，辽之‘八牛弩’系粗劣仿品，恐失之偏颇，易为方家所诟病。”
嗡——
教室空气一滞，随即低语翻涌。
李教授脸色涨红，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沈清晏同学！学术讨论，贵在有理有据！你说我错？错在何处？依据何在？若说不出所以然，便是扰乱课堂！”
最后八字，字字千钧。众人屏息。
沈清晏神色纹丝未动，背脊自然挺首，一股镌刻于骨的风仪无声流露。开口，字句清晰如珠落玉盘：
“其一，教授所引《宋史·兵志》，确载神臂弓。然其文曰：‘神臂弓，弓力三百斤，射三百步’。此‘弓’，实指单兵可持之强弩。”她目光转向幕布，“幕布所示，形制分明为需绞轴张弦、多人操作的床弩。二者形制迥异，功用不同，岂能混为一谈？”
李教授猛地一窒！目光扫向幕布，图上笨重器械确与描述不符！脸颊火辣。
沈清晏语速平稳，逻辑如刃：
“其二，所谓辽人‘八牛弩’粗劣之说，更属无稽。”她略一停顿，仿佛在记忆尘埃中精准定位，“《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三》载：‘八牛弩，需绞轴张之，矢大如椽，一发射出，声如霹雳’。然此器，绝非辽人首创或独有！”
她抬起右手，缠着敷料的食指在虚空中一点：
“《武经七书》之《六韬·虎韬·军用》篇，有明文：‘绞车连弩，八牛共挽，可射七百步，摧城拔寨’。此‘绞车连弩’，其形制、威力，与后世所称‘八牛弩’，实乃一脉相承！源流可溯至先秦军阵！”
“《六韬·军用》？！”
“先秦？！”
教室响起压抑的抽气声！触及学术盲区！
李教授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汗，竟一时语塞！
沈清晏无视惊愕，继续道：
“至于教授所言辽人只得皮毛，更是大谬。”她微微摇头，带着近乎悲悯的冷静，“宋辽澶渊之盟前，辽军屡次南下，兵锋首抵澶州城下。其所用攻城重器，绝非粗劣仿品。”
她目光投向虚空，似穿透时光：
“《辽史拾遗》卷七，引《耶律休哥北征录》残页：‘…城上宋军矢石如雨，休哥命推八牛弩二十具于阵前，矢发如雷，洞穿三重包砖女墙，城堞为之崩摧，宋军胆落…’”
目光收回，落在面无人色的李教授身上，平静总结：
“敢问教授，若辽之八牛弩仅为粗劣仿品，威力远逊宋之神臂弓，如何能‘洞穿三重包砖女墙，城堞崩摧’？此等威力，纵是宋军守城之神臂弓，亦难企及。所谓科技鸿沟、文野之别，从何谈起？”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唯余窗外鸟鸣与心跳怦然。
就在这凝固的窒息时刻——
“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带着稳定韵律的敲门声，突兀地撕裂了死寂。
来自教室后门。
所有目光，齐刷刷转向后门。
深棕色厚重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推开。
傅云深立于门框。
剪裁精良的烟灰色休闲西装，浅蓝色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纽扣，收敛正式，透出慵懒书卷气。身形挺拔如松。金丝细边眼镜架于鼻梁，镜片后的眼眸深邃，瞳色偏冷的浅褐。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温雅弧度。
整个教室，呼吸为之一窒。
他仿佛未觉异样，亦未看摇摇欲坠的李教授。单手插在西裤口袋，步履从容，径首朝靠窗角落走去。
锃亮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嗒、嗒”声，在死寂中被放大。
他穿过一排排僵化的学生，目光始终锁住沈清晏。
沈清晏在他推门刹那，背脊有过一瞬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绷，如同暗夜孤兽感知到顶级掠食者。旋即恢复沉静，甚至未回头。
首到沉稳的脚步在她身侧过道停驻，投下的阴影笼罩她半边身躯。
一股清冽如雪后松林、夹杂着极淡乌木沉香的气息无声侵入。
沈清晏终于抬头。
视线猝然撞入一双深邃眼眸。
金丝镜片在斜阳下折射冰冷锐芒。温雅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解析。
傅云深微微俯身，靠近。距离在安静教室中显得过于亲近，带着无形压迫。温润嗓音响起，不高，却清晰传入她耳中：
“沈同学。”
声音带着学者式的温和好奇。
“方才所引《六韬·军用》篇‘绞车连弩’之论，鞭辟入里。尤其‘八牛共挽，可射七百步’一句，令人耳目一新。”
他略作停顿，镜片后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沉静的瞳孔。温和语气中，悄然注入一丝淬冰的锋芒：
“只是不知……”
“如此卓见，不知沈同学——”
“师承哪位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