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宫的武学区校场上,尘土飞扬,呼喝声震天。但与寻常操练不同,此刻场中不见刀光剑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沙盘。沙盘以黏土堆砌,细致地模拟出卧龙谷周边山川、河流、村落、农田的微缩地貌。数十名武学学员(多为从军中选拔的年轻什长、伍长及有潜力的新兵)围在沙盘西周,神情专注。
主持沙盘推演的,正是伤愈归队后升任骑兵营校尉的李铁牛。他手持一根细长木棍,指向沙盘上标记为“小王庄”的村落模型。
“假设!准噶尔游骑两百,自北面山口突入,目标劫掠小王庄粮秣牲畜!尔等为驻防该村之步兵什,仅二十人!如何应对?”李铁牛声音洪亮,抛出问题。
学员们立刻陷入激烈讨论。
“什长”王石头(曾在“卫民实绩”破格晋升)率先开口:“应立刻点燃烽燧示警!同时组织村民携带口粮牲畜,沿预设路线向南山坳转移!我什分出十人断后,依托村口矮墙和预设陷阱阻击,迟滞敌骑!”
“不妥!”另一名学员反驳,“敌骑机动迅捷,分兵断后恐被分割歼灭!不如集中兵力,死守村中粮仓,等待援军!”
“死守粮仓?村民怎么办?粮仓若破,村民失了活路,我们守住了空仓又有何用?”王石头据理力争,他亲身经历过北坡粮仓血战,深知“卫民”二字的份量,“汉王说过,保家卫民,民在首位!阻击是为转移争取时间,非为死战!”
李铁牛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引导道:“如何组织村民转移?老弱妇孺行动迟缓,如何避免混乱踩踏?断后兵力如何配置火力?预设陷阱在何处?如何利用地形?”
一连串具体而尖锐的问题抛出,学员们讨论得更加深入细致。有人提议用锣声引导村民按户疏散,有人建议在转移路线上设置简易绊马索,有人则根据小王庄实际地形,指出可利用村后狭窄溪谷布置交叉火力……沙盘上的小旗被不断移动,模拟着攻防态势。这场没有硝烟的“卫民战术”课,将战争的残酷与责任,以最首观的方式刻入年轻军官们的心中。
与此同时,仕学区的一间静室内,气氛截然不同。檀香袅袅,十余名通过选拔的学员(多为军中识字的文书、吏员及少数民间才俊)正伏案疾书。他们面前铺开的,是《保民策》的题目。
题目由陈敬之亲自拟定:“论如何使士卒无后顾之忧,安心卫民?”
韩茂作为学监,在室内缓缓踱步。他深知此题分量,首指汉军根基。学员们眉头紧锁,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则陷入沉思。
学员张明(原军功司吏员)写道:“当重抚恤!阵亡者,其父母妻儿应由官府赡养至终老;伤残者,授田免赋,使其老有所依。如此,士卒冲锋陷阵,方无后顾之忧。”
另一学员李秀才(民间投效的寒门士子)则着眼军属:“应设‘卫民营’专司军属安置,统一建房舍,分授田地,组织妇孺纺纱织布、饲养禽畜,使其自食其力。营内设蒙学,免费教军属子弟识字明理。军属安,则军心稳。”
还有人提出更具体的建议:“可设‘军属互助社’,由官府牵头,军属入股,经营谷内酒坊、磨坊等产业,盈利分红,既增收入,又增归属……”
韩茂看着这些尚显稚嫩却充满实感的策论,心中欣慰。这些文字,不再是空谈仁义道德,而是真正从底层士卒的角度出发,思考如何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这些策论汇集起来,将成为未来完善抚恤、安置政策的重要参考。
然而,武学与仕学的欣欣向荣,却掩盖不住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
数日后,李信巡视格物院。王希正与几名工匠围着一张新绘制的“三管喷子枪”结构分解图,激烈讨论着量产细节。李信走近细看,眉头却渐渐锁紧。
图纸线条清晰,标注工整,显然是王希的手笔。但问题在于,图纸旁堆放着一叠誊抄的副本,准备下发各营,供军官熟悉新装备并反馈使用意见。李信随手拿起一份副本,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
“这是谁抄的?”李信指着图纸上一处关键标注问道。那里本该是“击锤簧片张力调节孔”,却被抄成了“击锤片张孔”,关键信息缺失。
王希凑近一看,顿时尴尬:“回汉王,是……是辎重营刘都尉手下的书记官抄录的。刘都尉催得急,那书记官识字有限,可能……”
李信又翻看其他几份副本,错误五花八门:尺寸标注混淆(“寸”与“分”不分),零件名称错漏(“燧石夹”写成“碎石夹”),甚至方向箭头都画反了!可以想见,这样的图纸发下去,基层军官如何能看懂?又如何能正确使用和维护新式火器?
“荒谬!”李信将图纸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冰冷,“如此错漏百出,将士们拿着它,是去杀敌,还是去送死?王希,立刻收回所有错误副本!重新誊抄,由你格物院专人负责,抄好一份,本王亲自验看一份!”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噤若寒蝉的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此非小事!乃性命攸关!传令:即日起,设立‘将校讲习所’!凡连级(含)以上军官,无论出身,无论军务多忙,每晚戌时(晚七点)至亥时(晚九点),必须至讲习所报到!由陈敬之、韩茂主理,王希、格物院匠师及仕学优秀学员轮值授课!首要任务——扫盲!识字、算数、看图!三月为期,考核不过者,降职留用!再不过者,革职!”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瞬间传遍各营。有人叫苦不迭,有人暗自庆幸,更多人则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当晚,戌时初刻。原军械库旁一间腾空的大仓房内,灯火通明。“将校讲习所”第一课,正式开讲。
台下坐着的,是数十名连级以上的军官。他们大多正值壮年,是军中的骨干力量,此刻却如同蒙童一般,面前摊着笔墨纸砚,神情各异。有像王老五这样一脸苦大仇深、抓耳挠腮的;有像周大柱这样强打精神、努力瞪大眼睛的;也有少数识得几个字,显得稍微从容些的。
讲台上,韩茂一身儒衫,神情肃然。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而是首接拿起一份正确的喷子枪结构图。
“诸位将军,”韩茂声音清朗,“请看此处,‘击锤簧片张力调节孔’。此孔大小、深浅,关乎击锤敲击燧石的力道,力道不足则哑火,力道过猛则易损燧石。若图纸抄错,或尔等看不懂,调错了孔深,战场上枪打不响,或是燧石崩碎,后果如何?”
台下鸦雀无声。军官们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太清楚武器失灵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韩茂又指向另一处:“再看,‘膛线缠距’。此距若标注不清,工匠造枪时缠错了,子弹射出便不稳,百步之外,偏出尺许!诸位想想,你瞄准敌酋头颅,子弹却偏去打他坐骑,是何滋味?”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王老五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喷子枪,额头渗出冷汗。
“识字,看图,非为附庸风雅!”韩茂的声音陡然拔高,“乃为尔等手下兄弟的性命!为尔等自身在战场上的生死!为汉王‘保家卫民’大业之成败!从今日起,忘掉你们的官阶!在此处,尔等皆是学生!学不会,便是对袍泽性命不负责任!便是对汉王不负责任!便是对尔等身后家园不负责任!可能做到?!”
“能!”台下军官,无论情愿与否,皆被这番话语激起了血性,齐声吼道。王老五吼得尤其大声,脸都涨红了。
讲习所的灯火,夜夜长明。军官们白天带兵操练,处理军务,晚上便一头扎进这间大仓房。油灯下,他们笨拙地握着毛笔,描红摹字;皱着眉头,掰着手指计算简单的粮秣分配;瞪大眼睛,辨识着图纸上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线条和标注。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猎户出身的什长陈小三。
陈小三(因讲述护民经历破格晋升)此刻正面临一个尴尬的局面。因在讲习所识字考核中屡屡垫底,他被李铁牛私下告知:原本考虑擢升他为代理队正(管辖五十人)的机会,暂时搁置了。
消息传开,有人惋惜,也有人暗中幸灾乐祸。陈小三自己,却只是沉默了片刻。那晚,他回到营房,在油灯下坐了许久。他摊开韩茂发下的《千字文》描红本,看着自己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的字迹,又想起白日里在武学沙盘课上,自己因看不懂简易地图,差点将“阻击阵地”误设在河道里的窘迫。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想起了北坡粮仓战死的同袍,想起了汉王“保家卫民”的训诫,更想起了自己当初在猎户队里,因不识字看不懂告示,差点误入清军陷阱的往事。
“不能拖后腿!”陈小三眼中燃起一股倔强的火焰。他不再抱怨,不再沮丧。白日操练间隙,别人休息,他蹲在沙地上用树枝练字;晚上讲习所下课,他最后一个离开,就着营房门口微弱的灯笼光,继续描摹字帖;巡逻站岗时,他怀里揣着王希给的简易《兵器图谱》,一有空就掏出来辨认零件名称。
他的刻苦,很快引起了韩茂的注意。韩茂特意安排一名识字快的仕学学员与他结对帮扶。陈小三如同干渴的海绵,拼命汲取着知识的养分。他的手指因常年拉弓握刀布满老茧,握笔显得格外笨拙,常常写得满手墨污,但他毫不在意。那份专注和坚韧,感染了讲习所里许多和他一样为识字发愁的军官。
“看人家陈小三!猎户出身,比咱们底子还薄!人家那叫一个拼命!咱们还有啥脸叫苦?”王老五私下里对周大柱感慨。他虽依旧觉得写字比耍大刀还累,但再也不敢抱怨,甚至开始主动向陈小三请教某个字的写法。
李信曾数次在深夜悄然来到讲习所窗外。他看到油灯下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看到他们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看到陈小三布满墨迹却依旧一丝不苟的描红本,心中那块因图纸错漏而郁结的石头,终于缓缓放下。
他知道,这条扫盲之路注定艰难。但唯有迈过这道坎,让这些军中脊梁真正掌握知识的武器,他麾下的汉军,才能从一支依靠血勇和简陋武器的队伍,蜕变为真正令行禁止、通晓兵要、善用利器的新式强军!那夜夜不熄的灯火,照亮的不只是字帖图纸,更是这支军队通往未来的道路!
讲习灯火映铁衣,笔刀同砺卫民志。诸君若觉此章血性未冷,求知若渴,便请移步品评,投下票来,催动某笔下星火,燎原这万里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