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冰痕被安置在瀑布旁一个天然形成的浅山洞穴里。
洞内干燥,铺着厚厚的、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干草。
那个自称“抚石之人”的盲者不再提驱逐之事,却也再无一句多余的话。每日,只有冰冷的石碗盛着清水或混杂着奇怪植物的稀粥,被无声地放在洞口。
顾冰痕的伤势在流徙、坠江和荒野挣扎中早己恶化,失明的眼眶因污秽和感染而反复红肿流脓,高烧如影随形。他蜷缩在草铺上,在冷热交替的地狱中煎熬,意识模糊。洞外时常传来那奇特的“笃笃”声,短促、规律,带着金石相击的脆响。他知道,那是“抚石之人”在用燧石敲击岩石。
一日,高烧稍退,顾冰痕挣扎着爬到洞口。凭借敏锐的听觉,他“听”到:陶弦(他心中仍固执地如此称呼)正坐在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前,双手各执一块燧石,以极其精准的节奏和角度相互敲击、摩擦。
动作流畅专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投入。他并非在雕刻具象之物,更像是在用声音和触觉探索着岩石内部的纹理和特性,记录着某种规律。那敲击声,便是他与石头对话的语言。
顾冰痕屏息凝听。他能感受到那敲击声中蕴含的奇特韵律,每一次碰撞都仿佛叩击在某种无形的界面上。
这并非超自然,更像是一种将触觉、听觉和长久经验结合到极致的技艺。他仿佛能想象出坚硬的石头在精准敲击下,沿着天然纹理裂开的可能路径。这种专注和与物沟通的方式,让顾冰痕感到震撼。十年不见,陶弦竟在这松山之巅,将一种原始的生存技能锤炼到了近乎“道”的境界。
“听够了?” 陶弦的声音突然响起,敲击声停下,并未回头,“石有脉,声可通其理。你心绪不宁,杂念太重,扰了石脉的清静。离远些。”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顾冰痕心头刺痛,默默退回洞中。他开始强迫自己静心。不再试图揣测陶弦,而是专注于自身伤病的恢复和生存技能的摸索。
他仔细倾听洞顶水珠滴落的声音,感受着岩石的冰冷与坚硬。高烧在洞中干燥的环境和陶弦放置的苦涩汤水(他猜是某种草药)作用下,终于慢慢退去。伤口的剧痛也逐渐转为深沉的酸麻。
一日清晨,陶弦将一个粗糙的石臼和几株带着奇异清苦气息的植物放在洞口:“南烛。捣碎,敷眼。”
顾冰痕摸索着拿起植物。叶片肥厚,触感微凉,茎秆坚韧。他小心捣碾。汁液渗出,清苦的药香骤然浓郁。汁液粘稠(虽然他看不见)。
他将捣烂的药泥敷在溃烂的眼眶和周围红肿的皮肉上。一阵剧烈的、如同无数冰针刺入骨髓的剧痛瞬间袭来!
他闷哼一声,几乎晕厥。但剧痛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凉与舒缓,仿佛淤积的腐败和灼热被强行拔除。
“南烛……黯光养南烛……” 他喃喃念着诗中的句子,心头震动。原来“黯光”并非仅指黑暗,更是指这生于幽谷、药性霸道凛冽的奇草!
而“养”,既是培育,更是承受——承受它带来的剧痛与新生。这南烛,或许就是松山之“烛”的真意?它照亮的,是深藏的伤毒。
敷药数日,眼眶的溃烂奇迹般收口,留下深紫色的疤痕。虽然光明未复,但持续的灼痛消失了。身体仿佛卸下了部分枷锁。他尝试更积极地生存。摸索辨识陶弦采集的植物(多是苦涩的块茎和菌类),模仿处理。找到一处泉眼,用凹石蓄水。甚至用燧石在洞壁上刻划摸索出的路径和植物分布。
生存的本能驱使他行动,但更大的动力,是打破陶弦那堵无形的石墙。他不甘心。他开始留意陶弦常去的地方,尤其是瀑布深潭边。
一日,他循声至潭边。轰鸣震耳,水雾弥漫,寒意刺骨。潭边散落着许多卵石。他蹲下身,捡起两块石头,尝试敲击。
“铛!” 一声刺耳杂乱的噪音响起。
“心浮气躁,力散而神乱。” 陶弦的声音在水声中响起,带着一丝冷嘲,“石非木革,各有其性。欲解石性,先安己心。你心中万念纷杂,利锁名缰未断,怨怼戾气未消,浊气蔽塞灵台,如何能感金石之清质?”
顾冰痕如遭雷击。利锁名缰?怨怼戾气?诏狱的酷刑、严嵩的恨、流徙的屈辱……这些并未消散,沉潜心底如同淤泥。他自以为的平静,不过是虚脱和药力的麻痹。在陶弦这心如顽石、感通物性的人面前,他内心的浑浊暴露无遗。
羞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颓然松手,卵石落水。水雾冰冷地扑在脸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逃离京城只是肉身的转移。真正的归隐,要从剜去心中那面名为“过去”的魔镜开始。
然而,那些记忆和情绪,早己是他血肉的一部分。剜去它们,他将真正一无所有,成为比眼前顽石更彻底的空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