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深秋·上海
黄浦江的浊浪如困兽之吼,裹挟着硝烟与铁锈的腥味,一次次撕咬着外滩崩裂的堤岸。昔日车水马龙的十里洋场,如今被深秋的寒意浸透,恐惧如化不开的浓雾,将零星的霓虹逼成狰狞的鬼火。
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宛如两艘枕戈待旦的孤舟,被血色浪潮包围的巴洛克建筑,在冷雨中吐出最后一丝体面。一辆奥斯汀轿车宛如黑蛇般滑过霞飞路的水镜,悄无声息地伏在外滩新光银行的侧翼。
车门轻启,墨绿呢绒旗袍裹住的脚踝稳健落地,就像深秋的最后一片梧桐。
欧阳剑平抬起头颅的刹那,银行二楼那扇半开的百叶窗,正透出一缕足以刺痛瞳孔的昏黄。
雨丝在她无懈可击的发髻上织出银色蛛网,清冷面容下,眼底深处翻涌着比暮色更浓的涛声。鳄鱼皮手袋的五金扣紧咬着手腕,里面薄薄的电报纸如同秋夜的鬼手,正将致命指令刻进她骨血:
"沪局危殆,亟需重建核心,速归。"
寥寥数语,恰似投进死寂湖面的巨石。重建核心——那意味着淞沪的碎骨未寒,地下战线己开始腐烂发臭。意味着这位以银行经理身份掩护的夜莺,必须从废墟中锻造出一柄足以刺穿心脏的利刃。
她踏入侧门的瞬间,皮鞋跟叩击大理石的脆响,在空洞的走廊里裂成无数回音。
营业时间己过数时,几个加班职员佝偻在账本堆前,空气中漂浮着纸张腐朽的气味与令人窒息的沉默。欧阳径首走向自己的私人空间,反手锁上门扉。
台灯罩泛着绿宝石般的幽光,将几张照片投射成破碎的拼图。
第一帧,中央大学政治系的毕业照,她自己身着学士袍,笑容里藏着尚未褪尽的学生气。旁边那张金丝边镜框下的容颜,李智博——这个此刻应在伦敦实验室里拆解原子结构的男人,何时成了她必须从象牙塔中拽回的战争工具?指尖顿在照片边缘,仿佛触到隔着海峡的海风。
另一张照片里,马云飞懒散地斜倚在栏杆上,白衬衫袖口挽起的姿态带着桀骜不驯。这个曾让校园里无数少女为他写情诗的"千面王子",此刻或许正在百乐门的旋转舞台上,用一句话就让最狡猾的商人交出底牌。
将这只自由的鹰重新关进笼中?欧阳的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
最末那张,何坚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笑得像个市井无赖。这个曾因"妙手空空"被记过的天才,此刻或许正蜷缩在提篮桥监狱的铁窗下,用指尖着墙缝里的霉斑。
用他的巧手打开的,会是自由之门,还是通向深渊的保险箱?欧阳的眉宇间掠过雷霆之色。
还有她……高寒,那个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的姑娘,那个为爱决裂又因恨分离的"霸王花"。此刻她是否正蹲在军统的电报机前,用指尖破译着敌方的电波密码?
欧阳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她倔强的背影。
将这些散落的星辰重新聚拢,编织成一张足以对抗特高课和76号的天罗地网,无异于在火山口建冰塔。
窗外的雨丝骤然密集,敲在玻璃上碎成千片,也敲击着欧阳剑平近乎透明的心脏。她颤抖着双手展开密码本,笔尖在信纸上划出的沙沙声,仿佛是命运本身的吟唱。
给李智博的信,冷静得像手术刀,每字每句都在剖析民族存亡的症结,结尾处的暗语宛如青春的墓志铭。
给马云飞的信笺上,命令的笔触间藏着青梅竹马的默契,提竹内云子的名字如同点燃导火索。
给高寒的电报短得像军刀,以她最熟悉的军统密语发出,不容分说的指令背后,是她从未说出口的歉意。
至于何坚……她拨通那串连电话簿都未收录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被烟熏过的猫喉。"老地方,提篮桥,‘生意’照旧。要‘干净’的,越快越好。"
挂断电话的刹那,她仿佛听到铁链在黑暗中铿锵作响。这个被日本人列为头号通缉的神偷,出狱的代价或许比黄金更沉重。
当她靠回皮质椅背,闭上的眼睑下闪过未婚夫刘涛的面容。那张曾经温柔如月的脸,如今在记忆里扭曲成最深的背叛。她强迫自己驱散这团阴霾,此刻的上海滩己成漂浮的暗礁,她必须成为那支锚,哪怕孤身一人,也要在黑暗中撑起希望的桅杆。
台灯的光晕将她的剪影投射在墙面上,孤独如同铁链般缠绕,却有磐石般的坚韧在支撑。
窗外的霓虹在雨幕中扭动成狰狞的鬼脸,这座孤岛正被暗潮缓缓吞没。她的召集令恰似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在暗夜中扩散——是援军的脚步声,还是更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