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街道·追踪)
雨丝如织,将黄昏天色染成灰蒙蒙的湿冷幕布。
李智博的身影融入霞飞路的人流,步伐不疾不徐,保持着学者特有的从容步调。他左手拿着卷起的《字林西报》,右手看似随意地插在呢子大衣口袋里,指间却紧握着那个冰冷的黄铜指南针。
蜂鸟图案贴着掌心,细微的震动感传递着无声的警觉。
他穿过马路,没有回头,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棱镜,捕捉着身后流动的街景。
橱窗的倒影、路边积水的反光、黄包车夫吆喝的间隙……所有信息碎片都被他瞬间接收、分析。
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驶过“卡兹别克”后,并未远去。它在前方路口掉头,此刻正如同一条阴冷的鳄鱼,缓缓地、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约五十米的街边,车窗依旧紧闭,深色的玻璃像两片不透光的黑甲。
不是错觉。被盯上了。李智博的心沉了下去。问题出在哪里?是咖啡馆接头被察觉?还是他抵达上海的行踪本身就己暴露?欧阳提到的“邮差”可能没甩干净的尾巴?
无数种可能在他脑中飞速推演、排除。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首要任务是摆脱追踪,确保“虎虎虎”样本交接点的绝对安全。
他脚步未停,拐进了一条相对狭窄、两侧多是绸缎庄和西服店的支路 —— 蒲石路。这里的行人少了许多,街道显得幽深。身后的福特轿车无法驶入,在路口停了下来。
李智博没有松气,他知道,车停了,意味着盯梢的人很可能要下车步行追踪了。
果然,透过路边一家绸缎庄光洁如镜的玻璃橱窗倒影,他清晰地看到福特轿车的后门打开,下来两个男人。
一个穿着深色风衣,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另一个身材壮实些,穿着普通的短褂,像个跟班。两人下车后,迅速融入了人流,隔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他们的动作很专业,目光并不总是盯着目标,而是借助街边的橱窗、路牌甚至路过的行人作为掩护,交替前进,如同两条经验丰富的猎犬。
李智博加快了脚步,但并未奔跑,那只会引起更大的注意。他走进一家门面颇大的“老介福”绸缎庄。
店内光线明亮,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绸缎面料,几个衣着体面的太太小姐正在挑选。
李智博径首走向柜台,对着一位戴着老花镜的掌柜,用流利的沪语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询问一种特定的英国进口呢料。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跟进来的两个盯梢者听到。
那两人也装作顾客,在靠近门口的布料架前逡巡,目光却像无形的钩子,牢牢锁在李智博身上。
风衣男甚至拿起一匹深蓝色的绸缎,假意向伙计询问价格,耳朵却微微侧向李智博的方向。
“……对,就是那种含百分之七十羊毛的,萨维尔裁缝常用的那种。” 李智博耐心地描述着,手指在掌柜递过来的样品册上点着。
掌柜有些为难地摇头:“先生,您说的这种高级料子,现在战事影响,水路不通,早就断货啦。要不您看看这个意大利的替代品?也是上好的……”
就在掌柜低头翻找替代样品的瞬间,李智博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店内。靠里侧,一道挂着厚重丝绒门帘的侧门,是通往后面仓库和员工区域的。
机会!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表情:“这样啊……那太可惜了。我再看看别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向侧门方向挪动了两步,靠近了那道厚重的丝绒门帘。
门口的两个盯梢者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移动,风衣男对短褂男使了个眼色。
短褂男会意,装作对旁边一匹花布感兴趣,身体却微微前倾,堵住了通往正门的路径。风衣男则放下手中的绸缎,看似不经意地向李智博靠近。
就在风衣男距离李智博还有三步远,短褂男的注意力也被一个突然走进店里的胖太太吸引的刹那 ——
李智博动了!他猛地向旁边一个摆放着高高布匹的货架撞去!动作幅度不大,力道却极为精准!
“哗啦啦 ——!”
堆叠得并不十分牢固的几匹厚重丝绸被撞得倾斜、滑落,如同彩色的瀑布般轰然砸向地面!瞬间在狭窄的通道里形成了一片混乱的障碍!
“哎呀!”
“我的料子!”
店内的顾客和伙计发出惊叫。
几乎在制造混乱的同时,李智博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单手撩开那道厚重的丝绒门帘,瞬间就消失在了门帘之后!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站住!” 风衣男反应极快,低吼一声,拨开滚到脚边的布匹就想追上去。但滑落的丝绸绊住了他的脚,旁边被惊吓的胖太太又正好挡住了去路。短褂男想从旁边绕过去,也被混乱的人群挤得寸步难行。
丝绒门帘之后,是一条堆满货物箱、光线昏暗的狭窄走廊,弥漫着染料和灰尘的气味。走廊尽头,有一扇虚掩着的后门。李智博没有丝毫停留,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扇门。他的动作迅捷无声,与刚才在店内的学者形象判若两人。
“砰!” 他猛地撞开那扇木门,冲进了外面更狭窄、堆满垃圾桶的后巷。冰凉的雨点瞬间打在脸上。巷子两头都通向更复杂的弄堂网络。他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右侧那条更曲折、堆满杂物的小路,身影迅速消失在迷宫般的阴影里。
“哐当!” 绸缎庄的后门被粗暴地撞开。风衣男和短褂男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手里己经握紧了藏在衣服下的枪柄。他们只看到空荡荡、弥漫着垃圾腐臭味的后巷,和雨水中几行迅速被冲刷的脚印指向右侧。
“追!” 风衣男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两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一头扎进了右侧幽深曲折的弄堂。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斑驳的砖墙和低矮的瓦檐。
弄堂深处,光线晦暗,污水横流。李智博在迷宫般的狭窄通道中快速穿行,他对这一带的地形似乎并不陌生,总能找到最隐蔽的拐角,利用堆积的破旧家具、晾晒的衣物作为掩护。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融入这座孤岛潮湿的肌理。
在一个堆满破箩筐的死角,他猛地停住脚步,背靠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低声的日语咒骂,在隔壁的弄堂响起。是那两个追踪者!他们被复杂的岔路暂时困住了。
李智博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与雨水混合在一起。
他冷静地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金属扁盒,迅速旋开盖子,里面是粘稠的黑色膏状物。
他用指尖挖出一点,毫不犹豫地抹在自己大衣领口内侧、袖口边缘等几处关键位置。一股极其微弱、类似陈旧机油的味道散发出来,迅速被雨水的潮湿和巷道的复杂气味掩盖。这是一种特制的干扰剂,能极大干扰嗅觉灵敏的追踪犬。
做完这一切,他侧耳倾听。追踪者的脚步声似乎转向了另一条岔路。
他不再停留,选择了一条与追踪者方向完全相反的、更为狭窄、几乎被杂物淹没的缝隙,如同壁虎般侧身挤了进去,身影再次消失在更深的阴影之中。
雨幕笼罩着错综复杂的弄堂,像一张巨大的、潮湿的网。
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在湿滑的拐角和杂物的阴影间,悄然转换。
李智博的身影如同融入雨水的墨滴,无声无息地向着预定的安全点移动,每一步都踏在危险的边缘。
而那两个失去目标的追踪者,在迷宫般的巷弄里徒劳地搜寻,愤怒的低吼被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
孤岛的暗影里,一场无声的追逐,胜负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