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墓穴的震颤渐渐平息,如同巨兽翻身后短暂的假寐。刺鼻的硫磺毒气与浓烈的尸臭混杂,在坍塌的甬道废墟中凝滞成令人窒息的粘稠。云无月靠在冰冷湿滑的墓砖上,月白的衣裙沾满泥污与深褐色的血渍——那是莫离手臂被抓伤时溅上的。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却异常平稳,那只施展了禁术“剜心刻魂”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颤抖,蚕丝手套早己破碎不堪。
莫离蜷缩在几步之外,如同被遗弃的破旧玩偶。右脸的石化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狰狞的浮雕,脖颈处的灰白蔓延虽被强行遏制,却留下冰冷的僵首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剜骨留下的空洞,带来尖锐的刺痛。但更深的痛楚来自识海深处——强行承载百具石傀死亡记忆的撕裂感,如同无数钢针在反复穿刺。他仅存的左眼布满血丝,空洞地望着墓顶渗水的裂缝。
玄螭那熔岩般的暗金竖瞳,和源自血脉的恐怖威压,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灵魂上。腰间莫雨的玉佩,隔着粗布衣物,依旧传递着微弱却固执的温热,是他在这片死寂泥沼中唯一的光。
“咳…”云无月忽然低咳一声,冰蓝的眸子缓缓睁开,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却依旧冷静如初。“石脉…反噬…必须…压制…否则…下次暴走…你我…皆亡…”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
莫离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她。压制?如何压制?铁匠那烧红的铁钳带来的只是暂时的、痛苦的封印。他体内那冰冷沉重的力量,如同被惊醒的凶兽,每一次躁动都比上一次更猛烈。
“刻魂…”云无月喘息着,目光落在他因痛苦而扭曲的后背轮廓上,“你的…脊椎…是引子…也是…牢笼…”她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指向莫离背后那碗口大的空洞,“旧骨…未绝…新力…难驯…以旧骨…为器…刻魂…筑基…”
以旧骨为器?刻魂筑基?
莫离的左眼瞳孔猛地收缩。他想起了祠堂里,三长老用刻魂刀剜出他脊椎骨时,那冰冷刺骨、撕裂灵魂的剧痛。那截被家族视为不祥、弃如敝履的骨头…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生路?
刻魂境!献祭一段快乐记忆,雕刻出第一件命魂器!
一股混杂着荒谬、悲凉和孤注一掷的火焰,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燃起。他颤抖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探入怀中那个贴身藏着的、染血的粗布小包。里面,静静躺着半截惨白的骨头——正是他被剜除的、第三节腰椎骨!骨头的断口处,还残留着刻魂刀留下的、细微的符纹刻痕。
骨头的冰冷触感,瞬间将记忆拉回那个阴雨的祠堂。屈辱,剧痛,妹妹绝望的呼喊…但此刻,这些翻涌的负面情绪,却被一股更强烈的、想要活下去、想要找到妹妹的执念死死压住!
“刀…”他嘶哑地开口,看向云无月。他没有刻魂刀,那是家族和宗门的标志。
云无月沉默片刻,从自己散落的工具囊中,摸出一柄不到三寸长、通体漆黑、刃口薄如蝉翼的小刀。刀身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切割万物的寒意。“蚀骨刃…天工宗…处理…石脉残骸…用的…”她将小刀抛给莫离,“够…锋利…”
冰冷的短刀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死亡的气息。莫离死死握住刀柄,粗糙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闭上左眼,深吸一口混杂着死亡与硫磺的空气,强迫自己沉入那几乎被怨念撕碎的识海深处。
献祭…一段快乐记忆…
无数碎片闪过:守墓时冰冷的月光,黑市里王二麻贪婪的嘴脸,墓穴中石傀的嘶吼…快乐?在这座绝望之城,快乐是比净尘玉更奢侈的东西。
最终,画面定格。阳光很好,风里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一片开满野花的河滩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咯咯笑着,手里牵着一根细细的麻绳,绳子的尽头,是一只歪歪扭扭、用旧纸糊成的燕子风筝,在湛蓝的天空里笨拙地摇晃着。
“哥哥!再高点!再高点嘛!”女孩清脆的声音,带着阳光的温度。
莫雨…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暖色。
莫离的左眼眼角,一滴浑浊的、混合着血丝和冰寒的液体无声滑落。他猛地睁开眼,仅存的瞳孔里只剩下岩石般的决绝。左手紧握那截惨白的旧骨,右手蚀骨刃的锋刃,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残忍与专注,狠狠刺向自己识海中那幅温暖的画面!
嗤——!
没有声音,却比剜骨更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那河滩、那阳光、那风筝、那清脆的笑声…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画卷,瞬间扭曲、燃烧、化为飞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永恒的缺失感,瞬间填满了剜除记忆留下的空洞!
与此同时,他右手的蚀骨刃动了!快如闪电,稳如磐石!漆黑的刃尖精准地落在左手紧握的旧脊椎骨上!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只有一种源自石脉深处、混合着无尽怨憎与守护执念的狂暴意念,顺着刀刃疯狂涌入那截死寂的白骨!
咔嚓!咔嚓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惨白的骨屑如同雪花般纷飞落下。蚀骨刃的锋芒在骨头上游走,每一次切割都伴随着灵魂的剧颤。他脑海中没有任何具体的器形构思,只有一种本能——埋葬!埋葬一切加诸于身的痛苦!镇压体内那头咆哮的凶兽!为那个消失在红光中的身影,立一座碑!
骨屑飞溅中,一个粗糙、扭曲、边缘布满尖锐裂痕的灰白色墓碑雏形,迅速在那截旧骨上显现!它不过尺许高,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沉重与死寂!那正是昨夜撕裂贵族马车、在墓室中抵御石傀的墓碑虚影的实体雏形!
嗡!!!
当最后一点多余的骨屑被削落,那灰白色的残缺墓碑猛地一震!一股冰冷、沉重、仿佛能压塌空间的恐怖气息轰然爆发!莫离周身的地面瞬间向下凹陷出一个浅坑!他背后那巨大的墓碑虚影再次浮现,这一次,不再闪烁不定,而是前所未有的凝实!虚影与手中那粗糙的骨雕墓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灰白色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潮汐,以莫离为中心向西周席卷!
成功了?刻魂境?!
力量!一种冰冷、沉重、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的力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干涸的经脉中奔涌!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五感瞬间被拔升到极致,他甚至能“听”到脚下深处地脉沉闷的流动声,能“闻”到云无月身上那被血腥掩盖的、极淡的冷香。
然而,就在这初获力量的瞬间,异变再生!
那凝实的墓碑虚影,似乎捕捉到了云无月身上残留的、属于天工宗功法的气息——那正是剜除他记忆、囚禁他妹妹的宗门力量!一股源自石脉深处、对天工宗刻骨铭心的怨毒,混杂着新生的命魂器狂暴的守护本能,瞬间压倒了莫离微弱的控制!
轰!
巨大的墓碑虚影猛地调转方向,带着埋葬万物的恐怖死意,朝着倚靠在墓壁上的云无月当头砸下!速度快如雷霆!
云无月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刚刚施展禁术,心魂受创,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根本无力闪避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灰白的死亡阴影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千钧一发!
莫离目眦欲裂!他才是命魂器的主人!“停下!”他试图用意志强行控制,但新生的力量如同脱缰野马!情急之下,他猛地将手中刚刚成型的骨雕墓碑挡在身前,试图切断与虚影的联系!
然而,还是慢了一丝!
墓碑虚影的边缘,一道扭曲的、如同实质的灰白光带,如同锁链般扫过云无月的左肩!
嗤——!
没有剧烈的撞击声,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血肉被瞬间抽干凝固的细微声响!
云无月左肩的月白衣料瞬间化为飞灰!出的肌肤,在灰白光芒扫过的刹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劣质的石雕!更可怕的是,那石化的部位,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暗淡、却与锁灵柱表面一模一样的、扭曲的暗红色符纹虚影!仿佛她的魂魄,在那一瞬间被强行抽离了一丝,封入了无形的囚笼!
“呃!”云无月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金纸,一口鲜血猛地喷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而此刻,莫离手中的骨雕墓碑终于与虚影的联系被强行切断。巨大的墓碑虚影闪烁了几下,不甘地消散在空气中。
墓室陷入死寂。只有莫离粗重的喘息和云无月压抑的咳血声。
莫离看着云无月左肩上那片迅速蔓延、带着锁灵符纹虚影的灰白石化区域,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粗糙、冰冷、仿佛由无尽怨念和痛苦凝结而成的骨雕墓碑,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空洞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这力量…竟带着锁灵柱吞噬魂魄的诅咒特性?!
轰隆隆——!!!
突然,头顶传来一连串沉闷到极点的巨响!仿佛有无数巨大的重物狠狠砸落在锁灵城的地表!整个地下空间再次剧烈摇晃,比之前玄螭翻身更加狂暴!大块大块的墓顶岩石轰然砸落!
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弥漫的烟尘中,莫离猛地抬头,仅存的左眼穿透坍塌的缝隙,望向那被灵蚀粉尘笼罩的、灰暗的天空——
只见无数块大小不一、边缘嶙峋的灰白色石碑,如同天罚般,撕裂污浊的云层,裹挟着毁灭的气息,朝着锁灵城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倾泻而下!
每一块石碑的表面,都清晰地刻着三个猩红刺目、仿佛用鲜血写就、散发着滔天怨毒与杀意的大字:
莫离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