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破了下洼村出租屋蒙尘的窗户,落在那张由木板和砖块搭成的简陋桌子上。桌子中央,那个近乎透明的塑料药瓶,在惨白的光线下无所遁形。瓶底仅存的三片白色药片,像三颗孤零零的、即将熄灭的微小星辰。
陈默坐在桌边冰冷的板凳上,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三片药上。一夜的剧痛和持续的咳嗽,让他本就枯槁的脸色更加灰败,眼窝深陷下去,如同被掏空的洞穴。右腿上,那道深紫色的淤痕并未消退,反而更加骇人,紧绷的皮肤下仿佛涌动着岩浆般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清晰的、断裂般的悸动。他伸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拧开瓶盖。冰凉的塑料触感传来。他倒出一片,放在布满裂纹的桌面上。白色的小药片,在晨曦中显得如此脆弱。他犹豫了几秒,最终只将这一片药放进了嘴里。没有水,他仰起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强行吞咽下去。药片粗糙的边缘刮过干涩疼痛的咽喉,带来一阵反胃的抽搐。剩下的两片药,连同瓶子,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厨房门口传来压抑的动静。刘芳背对着他,正在水槽边刷洗昨晚没来得及洗的碗筷。她的背影绷得很紧,肩膀微微耸动。水流声掩盖了一切,但陈默知道她在哭。昨天傍晚,当她拖着同样疲惫的身体回来,看到蜷缩在床上、腿上绑着渗血布条、如同刚从地狱爬回来的陈默时,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没有质问,没有哭喊,只是默默地找出家里最后一点破布条,笨拙地重新给他包扎渗血的伤口,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那无声的绝望和恐惧,比任何哭嚎都更沉重地压垮了陈默。
“今天……我去找老周。”刘芳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些,“看……看能不能预支点工资……或者……借一点……” 陈默看着掌心那两片小小的白色药片,喉咙干涩发紧。老周?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预支工资?刘芳昨天为了找他,耽误了大半天,工钱被克扣了多少?借钱?他们早就没有资格谈这两个字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肺部却猛地一阵痉挛,剧烈的呛咳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咳咳咳……咳咳……”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刘芳猛地转过身,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进水槽里。她冲到陈默身边,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咳得涨红发紫的脸,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别……别咳了……求你了……”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小斌被咳嗽声惊醒,揉着眼睛从里间走出来。看到陈默痛苦的样子和妈妈脸上的泪水,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叔叔……妈妈……”他怯生生地叫着,乌黑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陈默终于停止了剧烈的咳嗽,只剩下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靠在刘芳同样单薄的肩上,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咳出的浓痰里,赫然带着刺目的血丝。他看到了,刘芳也看到了。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扶着他肩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 “……药……药……”陈默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桌上那片孤零零的药片,“……吃了……省着……” 刘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桌上只有一片药,而他手心里紧紧攥着药瓶。她瞬间明白了——他把今天的剂量砍了一半!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嘶吼。 “我去上班了。”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冰冷而决绝,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劲,“我会拿到钱!今天一定拿到药!”她不敢再看陈默惨白的脸和咳在手心的血丝,胡乱抹了一把脸,抓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脚步声在楼道里急促地响起,渐渐远去,留下一屋子的死寂和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腿上的剧痛和肺部的灼烧感从未如此清晰。他听到角落里小斌压抑的、细小的啜泣声。孩子懂事的没有大哭,但那细微的呜咽,却像最锋利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心上。 “小斌……”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过来。” 小斌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挪到他身边,小脸上满是泪痕。 陈默伸出那只没有血迹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头顶。动作僵硬而笨拙,却带着沉重的温柔。“……叔叔……没事……”他挤出几个字,“……去……玩你的……”
小斌抬起泪眼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映着他灰败的脸。孩子突然转身,跑到那个破旧的木桌旁,踮起脚,把桌上那片陈默留下的、孤零零的白色药片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他跑到陈默面前,小手捧着那片药,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认真:“叔叔……吃药……吃了……就好了……” 陈默看着孩子手心那片洁白、象征着生的希望的小小药片,再看看孩子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慌忙低下头,剧烈的呛咳再次爆发!“咳咳咳……”他咳得浑身抽搐,泪水混着冷汗,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叔叔!”小斌惊恐地叫着。 陈默死死咬着牙,拼命压制住咳嗽和汹涌的情绪。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片药,而是紧紧握住了孩子那只小小的、捧着救命药的手。 “……叔叔……待会儿吃……”他破碎地喘息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哽咽,“……小斌……乖……”
滨海市第七人民医院。门诊大厅永远是拥挤、喧嚣、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战场。缴费窗口前,长龙般的队伍缓慢地蠕动着。 刘芳排在队伍末端,身体挺得笔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里面是她全部的底气:昨天老周私下塞给她、让她给陈默买点营养品的两百块;她这个月被扣得所剩无几的工资;还有……她翻遍了家里所有角落找出来的最后几十块硬币。加起来,不到三百块。这点钱,对于那个药瓶上印着的价格,以及陈默腿上可能需要的检查和治疗,杯水车薪!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买到药!必须!陈默咳血的样子像噩梦一样刻在她脑子里。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次窗口电子叫号的冰冷声音响起,都让刘芳的心揪紧一分。肺部的结核药,进口的贵得吓人,国产的便宜些但效果据说差很多……还有他腿上的伤,万一骨头真断了……各种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撕扯。她只能死死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布料里。 “下一位!” 终于轮到她了!刘芳几乎是扑到窗口前,语速急促得几乎结巴:“买……买药!异烟肼!国产的!两……两瓶!还有……还有治腿伤的药……消肿止痛……” 窗口里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女收费员面无表情,手指在键盘上噼啪敲击:“异烟肼(国产),一瓶三十二块五。开多少?” “两……两瓶!”刘芳急忙说。两瓶,能撑两个月。 “六十五块。消肿止痛……开哪种?外用的还是内服?” “都……都开!效果好点的!”刘芳急切地说。 “外用的喷雾二十五一瓶,内服的胶囊……这种效果好,一盒西十五,六粒。” “……开!”刘芳咬着牙。
收费员噼里啪啦敲着,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几张单子。“加五块诊疗费。总共一百西十块。”她把单子从窗口塞出来。 一百西十块!刘芳的心稍微落了一点。她慌忙从帆布包里掏出钱,手指颤抖着数出三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递了进去。 “零钱不够找你,有卡吗?”收费员面无表情地问。 “没……没有零钱……”刘芳窘迫地摇头。 收费员皱了皱眉,但还是清点了一下,找回一张十元钞票和几张零散的毛票。“去旁边药房拿药。”语气冷淡。
刘芳拿着缴费单和找零,像捧着救命稻草,冲到旁边的药房窗口。排了十几分钟队,终于拿到药:两瓶白色的国产异烟肼药瓶,一小罐喷雾,一小盒写着“XX缓释胶囊”的药盒。她紧紧攥着这些药,塑料袋子在她手心勒出深深的红痕。药!终于买到了!陈默有救了!一股短暂的、巨大的解脱感冲上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墙壁,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平复剧烈的心跳和眩晕感。帆布包里剩下的钱……还有一百多块,或许……或许可以买一小块肉,给陈默和小斌补一补?这个念头让她干涸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她转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大厅。
就在这时,她的帆布包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拽住! “抓小偷!抓小偷啊!!!” 一个尖锐凄厉的女人哭喊声在她身后炸响! 刘芳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手中的药袋脱手飞出!白色的药瓶、喷雾罐、药盒,如同绝望的碎片,瞬间散落一地!叮叮当当!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刘芳的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剧痛和眩晕让她眼前一片漆黑!她模糊地看到,一个穿着破旧夹克、身影瘦长的男人,正死死抓着她的帆布包带子,拼命地拖拽!包里的东西——那两百多块钱,她的两张银行卡(虽然里面加起来可能不到一百块),身份证……全都被拽了出来!钞票像枯叶一样散落! “我的包!我的钱!”刘芳发出凄厉的惨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抱住那个帆布包!那是她的命!是她救命的钱!是给陈默买药的钱! “妈的!松手!”小偷恶狠狠地咒骂着,抬脚狠狠踹在刘芳的肩膀上! 剧痛传来!刘芳闷哼一声,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拼死不松手!指甲深深抠进帆布包的布料里! “抢劫啊!有人抢劫!” “拦住他!” 周围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有人惊呼,有人后退,有人犹豫着试图上前。
小偷见无法挣脱,眼中凶光毕露!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滚开!不想死的滚开!”他挥舞着匕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寒光闪过!人群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瞬间如潮水般向后退去!之前试图靠近的人也慌忙止步! 匕首的刀尖,首指死死抱着包的刘芳的脸! “臭娘们!松手!!”小偷狰狞地咆哮,锋利的刀尖几乎要戳到她的眼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刘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她抱着帆布包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小偷猛地夺过帆布包,连同散落在地上的几张钞票,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人群惊恐的注视下,撞开挡路的人,疯狂地冲向医院大门! “我的钱!我的药!!” 刘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爬起来追赶。肩膀被踹的地方剧痛钻心,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刺眼的门外阳光中,如同坠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散落一地的零钞、几张银行卡、她的身份证,还有……那散落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的救命药!白色的异烟肼药瓶碎了一个,白色的药片混着玻璃渣溅落在污渍斑斑的地面上。另一个瓶子滚到了远处角落。喷雾罐被踩瘪了一块。那盒“XX缓释胶囊”,被慌乱的人群踩踏过,包装盒破裂扭曲,几粒胶囊滚了出来,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污迹。
刘芳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披头散发,脸上沾着尘土和泪痕。肩膀的剧痛远不及心中那灭顶的绝望!她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狼藉——被抢空的帆布包,沾满污垢的救命药,几张孤零零的零钞……她辛苦大半个月攒下的、给陈默救命的钱和药,就在这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医院里,被一把冰冷的匕首,彻底毁灭了!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终于冲破了她所有的压抑和克制,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在喧嚣却又死寂的门诊大厅里,久久回荡。她扑向那堆散落的药片和玻璃渣,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抓,去捧,仿佛想把那些被玷污的、破碎的希望,重新拼凑起来。玻璃渣刺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混着灰尘和白色的药粉,一片狼藉。 完了。 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