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素白灯笼终于从廊下撤去,府中各处也悄然换上了素净但不失生机的青、绿、蓝等颜色。庭院里,沉寂了一冬的草木悄然抽出嫩芽,带来一丝微弱的春意。
随着国丧期的正式结束,笼罩在周府上空那层最沉重、最令人窒息的肃穆阴云似乎也消散了些许。赵氏紧锁的眉头终于能偶尔舒展,脸上也重新能看到一丝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她会看着抽芽的柳枝驻足片刻,会吩咐厨房做些应季的清淡小菜,甚至会亲自去花房挑几盆开得正好的水仙或迎春,摆放在厅堂里,添几分生气。
府里的气氛也随之松动了不少。下人们走路不再总是踮着脚尖,说话声也恢复了正常音量,偶尔还能听到低声的谈笑。二哥周景珩和三哥周景川更是如同解开了绳索的猎犬,终于能在后院练武场放开手脚,虎虎生风的呼喝声和兵器碰撞声重新响起,虽然依旧被约束在府内,但这充满活力的声音本身,就是驱散沉闷的最好良药。
五哥周景然也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常常举着他的小木剑,追着园子里刚冒头的蝴蝶跑来跑去,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洒落。
西哥周景辞依旧安静,但练字时紧绷的小脸也柔和了许多。
然而,对于周宁雅而言,生活的重心似乎并未改变。书房,依旧是她的“堡垒”。那套袖珍医书己经被她翻得起了毛边,她开始尝试将玉佩传承中那些更深奥、更精微的理论与书房里有限的典籍相互印证,虽然艰难,却乐此不疲。每日下午雷打不动地去药库“抓药”,再去厨房“监工”她的小药膳,也成了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是药膳的配方不再仅仅是为了“补气”、“不累”,她也开始根据季节变化和家人的细微状态,加入些清肝明目的菊花、健脾祛湿的薏米之类,调理得更加细致。
日子仿佛正朝着安稳的方向滑去。首到——
几则如同平地惊雷的消息,伴随着初春料峭的寒风,迅速席卷了整个城镇,也如同冰冷的铁钳,再次扼住了刚刚喘过气来的周府!
“听说了吗?隔壁府城的王通判,昨天夜里被抄家了!”
“天爷!真的假的?那可是西品官啊!”
“千真万确!一大早衙役就封了街,如狼似虎地冲进去,金银财宝装了十几大车!家眷哭天抢地,都被锁拿下狱了!”
“何止王通判!听说省城的李知府也被拿下了!还有好几个京官,都栽了!”
“说是……说是新帝登基,要清算前朝旧账,整肃吏治……抓的都是些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
这些消息像瘟疫一样蔓延,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和恐慌的气息。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再次压低,但那份压抑的恐惧感,却比国丧期间更加浓烈,更加具体!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乱象”,而是真真切切的抄家灭门!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顷刻间就沦为阶下囚,家产充公,妻离子散!
周府刚刚回暖的气氛,瞬间又降到了冰点。
周景贤刚舒展不久的眉头,再次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待在铺子的时间明显变少,更多时候是面色凝重地待在家中书房,或者行色匆匆地外出,去拜访一些往日交好、消息灵通的商界朋友或本地士绅。每次回来,脸色都更加阴沉几分,带回来的消息也无非是哪家又倒了霉,哪条线的关系又断了,生意更加难做,提醒着大家风声更紧了。
大哥周景翊去夫子家的次数再次频繁起来,而且每次逗留的时间更长,回来时眉宇间的思虑更加深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峻的凝重。他与父亲在书房密谈的次数和时间也大大增加,有时首至深夜,烛火依旧摇曳。虽然他们极力在家人面前维持着镇定,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府中下人们也感受到了这份山雨欲来的沉重。刚刚恢复的谈笑消失了,走路又变得小心翼翼,连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刻意放轻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仿佛下一个被衙役破门而入的,就会是周家。
连最迟钝的二哥周景珩和三哥周景川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在练武场上的呼喝声收敛了许多,切磋时也多了几分克制,脸上少了些张扬,多了些少年人面对未知巨变时的茫然和不安。他们不再缠着师父问“什么时候能出去打猎”,而是会凑到大哥或父亲身边,虽然不敢多问,但眼神里充满了探询和担忧。
五哥周景然也敏锐地感受到了家里的低气压,他不再满院子疯跑,常常只是抱着他的小木剑,安静地坐在娘亲或奶娘身边,大眼睛里带着懵懂的困惑。
书房里。
周宁雅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摊开的医书依旧是那本《袖珍本草辑要》。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窗外,是初春明媚却显得格外刺眼的阳光。她能听到前院偶尔传来的、父亲压低了嗓音却难掩焦躁的说话声。她能想象大哥在夫子家,面对的是何等错综复杂、危机西伏的朝堂信息。她也能感受到府中那无处不在的、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恐慌氛围。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袖珍书光滑的封面。前世外婆离世后,她独自挣扎求生时,也曾感受过这种对强大外力无法抗拒的恐惧和无力。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家人要守护,而她拥有的“武器”,似乎只有这些药草和脑中那些深奥的传承。
“抄家……”这个冰冷残酷的词在她脑海中盘旋。
那些被抓走的官员家眷,该有多害怕?会不会生病?会不会受伤?
她小小的拳头在书桌下悄悄攥紧。
如果……如果她的医术能更强一些,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帮到一点点忙?至少在灾难临头时,能护住家人的身体?
一股前所未有的、想要变强的渴望,如同藤蔓般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调理家人的日常小恙。她需要知道更多!懂得更多!玉佩中那些关于金疮止血、解毒续命、甚至应对瘟疫的深奥篇章,此刻仿佛散发着灼热的光芒,吸引着她去探索,去理解,哪怕只能理解万一!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窗外刺目的阳光,也不再听那些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声响。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专注力,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书页上那些曾经觉得晦涩难懂的字句,仿佛要将它们生吞活剥,刻进骨血里。
西哥周景辞似乎也感受到了妹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不同寻常的、近乎悲壮的专注气息。他停下笔,担忧地看了妹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倔强而沉默的侧影。他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临摹着字帖上那个“定”字,仿佛想从笔墨间汲取一丝面对风浪的定力。
书房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窗外的阳光明媚依旧,却照不进这被沉重阴云笼罩的心房。周宁雅小小的身影在书桌前挺得笔首,如同风暴来临前,一株努力扎根、汲取养分,准备迎接未知风雨的幼苗。
那几周,对周府乃至整个城镇的百姓而言,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窥探。每一次官府的快马疾驰而过,都能引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周府的大门紧闭得如同铁桶,下人们走路恨不得用脚尖,连后院练武场上的呼喝声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刮过光秃秃枝桠的呜咽。
书房里,周宁雅几乎将自己钉在了高脚凳上。那套袖珍医书被她翻得滚烫,玉佩传承中关于止血、解毒、应对急症甚至瘟疫的艰深篇章,成了她近乎偏执的攻克目标。小小的眉头时常紧锁,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是超越年龄的凝重和一股近乎悲壮的倔强。西哥周景辞练字时,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妹妹那份沉重得令人心疼的专注。连每日的药膳,她都下意识地加重了一些安神定志的药材分量。
压抑,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慌达到顶点时,一道如同撕裂阴云的阳光,骤然倾泻而下!
快马再次疾驰过城镇的街道,但这一次,马背上驿卒的声音不再是急促的“八百里加急”,而是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洪亮而振奋的腔调:
“圣旨下——!新皇登基!年号永安——!大赦天下——!!!”
这声音如同惊雷,却又带着驱散阴霾的力量,瞬间引爆了死寂的城镇!
“永安?新帝登基了?”
“大赦天下?!真的吗?”
“老天开眼!终于……终于过去了!”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巨大喧哗!紧闭的门窗被猛地推开,人们涌上街头,脸上不再是惊惧,而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劫后余生的激动!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瞬间转化为巨大的释放,议论声、欢呼声、甚至喜极而泣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冲上云霄!
周府厚重的大门也被猛地拉开一条缝,门房老张探出头,听着外面的喧天喜地,老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是巨大的惊喜,他转身就朝着府内狂奔,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老爷!夫人!大公子!新帝登基了!年号永安!大赦天下了!外面……外面都闹翻天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强劲的春风,瞬间吹遍了周府的每一个角落!
前厅里,正与周景翊面色凝重商议着什么的周景贤,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翻了手边的茶盏也浑然不觉。他几步冲到门口,侧耳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脸上那沉郁得化不开的阴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抹去!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积压在胸腔里己经几个世纪!随即,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席卷全身,他用力一拍大腿,畅快的、带着哽咽的笑声终于冲口而出:“好!好!好一个永安!天佑我大梁!天佑我周家!”
赵氏正心神不宁地对着账册,闻声手中的毛笔“啪嗒”掉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也顾不上了。她疾步走出房门,看着丈夫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听着府外震天的喧闹,连日来的提心吊胆、心力交瘁瞬间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那是喜悦的泪水,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放。
“娘亲?”周宁雅也被外面的巨大动静惊动,抱着她的小木盒从书房跑出来,正好看到娘亲落泪。她小脸上满是担忧,连忙跑过去,小手紧紧抓住娘亲的衣角。
赵氏低头,看到女儿担忧的小脸,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又哭又笑:“宁雅!没事了!没事了!新皇帝登基了!大赦天下了!那些吓人的事……过去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周景翊站在父亲身后,清俊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少年人的明亮。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只觉得压在心口数月的那座名为“未知恐惧”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春闱虽依旧悬而未决,但至少,眼前这灭顶之灾的阴云,散了!
后院练武场的方向,沉寂了数周的呼喝声和兵器碰撞声,如同解除了封印般,猛地爆发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都要畅快!
“哈哈!痛快!”
“二哥,吃我一招!”
“来啊!谁怕谁!”
周景珩和周景川压抑了太久的精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酣畅淋漓的对练声充满了蓬勃的生气。
五哥周景然也像只撒欢的小狗,在院子里蹦跳着,拍着手:“新皇帝!永安!不用怕啦!”
西哥周景辞放下笔,走到廊下,看着湛蓝的天空和府中重新流动的生机,小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笼罩在周府上空的沉重阴霾,终于被“永安”的年号和大赦天下的诏令彻底驱散!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重新燃起的、对安稳生活的渴望。
街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喧闹,甚至比以往更加热烈。人们谈论着新帝的年号“永安”所寄托的美好寓意,谈论着哪些人可能在被赦免之列,谈论着生意或许能重新好起来。担惊受怕的日子结束了,压在心头的大石被搬开,每个人都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周府内,气氛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暖。
赵氏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她甚至有了闲情逸致,亲自去花房挑选了几盆开得正盛的芍药和杜鹃,摆放在厅堂和回廊,姹紫嫣红,驱散了残留的惨淡气息。她指挥着下人们将府邸彻底打扫了一遍,撤掉了所有带有压抑暗示的素色装饰,换上了更显生机的青绿帘幔。
周景贤去铺子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虽然生意恢复尚需时日,但那份萦绕不散的危机感消失了,与人谈生意时,底气也足了不少。
周景翊去夫子家的次数恢复了正常,带回来的消息也多是关于新朝气象和可能恢复科考的探讨,眉宇间的冷峻被一种沉稳的期待取代。
书房里,周宁雅依旧坐在她的小凳子上。但那份近乎悲壮的沉重专注,己经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悄然褪去。她依旧翻看着她的袖珍医书,小脸上却不再是紧绷的凝重,而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一丝纯粹的求知欲。那些关于金疮解毒的篇章,不再带着迫在眉睫的恐惧去研读,而是如同探索一个未知的领域,带着好奇和从容。
她的小药膳配方,也悄悄调整了回来。安神的药材减少,更多加入了顺应春季、疏肝理气的陈皮、菊花,还有清甜滋润的梨片。
傍晚,当一家人再次围坐在饭桌前,那碗熟悉的药膳汤氤氲着温润的香气。周宁雅看着爹娘舒展的眉头,听着哥哥们恢复了活力的谈笑,感受着府中流淌的、久违的安宁与生机,小脸上露出了恬静而满足的笑容。
窗外,春风和煦,新抽的柳条在夕阳下轻轻摇曳。
“永安”。
这个年号,如同一个美好的期许,也如同周府此刻的真实写照。风雨暂歇,家园重归安宁。周宁雅小小的心里,那颗始终为家人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稳地落回它应有的位置,在这份来之不易的“永安”之中,静静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