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门前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在周府安稳而规律的日常中悄然滑过。院中的石榴树花开花落,结出了青涩的果实。蝉鸣声从盛夏的喧嚣,渐渐转为初秋的清越。紫薇花谢了,金桂的馥郁又悄然弥漫在空气中。
周宁雅迈入了五岁的门槛。她长高了不少,原本圆嘟嘟的小脸轮廓初显,褪去了些许婴儿肥,添了几分小少女的清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依旧清澈明亮,沉淀了更多专注和沉静。她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只是尺寸大了些,跑动时裙裾飞扬,像只轻盈的小蝴蝶。不变的,是她每日抱着袖珍医书穿梭于书房和厨房的身影,以及她为家人精心调理的那碗药膳汤的温润香气。
然而,这份平静的日常,终于被一个既期待又令人不舍的日子打破了——大哥周景翊赴京参加会试的日子,到了。
启程前夜,周府上下便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带着紧张与期盼的气息。行李早己由赵氏亲自带着丫鬟婆子们收拾妥当。除了必备的衣物、书籍、文房西宝,赵氏更是将各种能想到的吃食、药品塞了又塞,恨不得将整个家都装进行囊。
晚膳后,周景翊在自己房中做最后的整理。昏黄的烛光下,他清点着书箱里的典籍,确保没有遗漏。俊朗的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沉静,眉宇间是临行前的郑重和对未来的思虑。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大哥?”周宁雅软糯的声音响起。
周景翊闻声抬头,脸上立刻漾开温暖的笑意,朝她招手:“宁雅,进来。”
周宁雅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用靛蓝色细布缝制的小包裹,迈着小短腿走了进来。她走到大哥身边,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摊开在地上的行囊。
“宁雅在做什么?”周景翊看着妹妹怀里那个明显分量不轻的包裹,好奇地问。
周宁雅没说话,只是费力地将怀里的小包裹塞到大哥手上,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给大哥!带着!”
周景翊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浓郁而熟悉的药草清香。他心中了然,眼中瞬间涌上浓浓的暖意和感动。他蹲下身,视线与妹妹平齐,温声问:“是宁雅给大哥准备的药?”
“嗯!”周宁雅用力点头,伸出小手,一个一个认真地指着包裹,奶声奶气却又条理清晰地叮嘱:
“这个蓝布包,是风寒药!路上冷,淋雨了,打喷嚏,就冲一包喝!”
“这个白布包,是头疼药!看书累了,头疼,就吃一小勺!”
“这个红布包,是安神药!睡不着,心里慌,就泡水喝一点点!”
“还有这个油纸包,是甘草糖!嘴里苦,没味道,就含一颗!”
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哥,生怕漏掉一个字:“大哥要带着!要记得喝!要……要注意身体!不能累着!”
那稚嫩的声音,带着五岁孩童特有的奶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关切和细致。每一包药,每一种症状,都对应着她对大哥旅途艰辛的想象和担忧。这份超越年龄的用心和挂念,像一股最温暖的泉水,瞬间浸润了周景翊的心田。
他喉头微哽,伸出手,不是去接包裹,而是将妹妹小小的、带着药草香气的身子轻轻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好……大哥带着。”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谢谢宁雅。大哥一定带着,一定记得喝,一定注意身体,不累着。”
他感受着妹妹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度,鼻尖萦绕着包裹里清苦的药香和妹妹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这份来自幼妹的、最朴实无华的关怀,比任何金玉良言都更能抚慰他远行前的离愁别绪和肩负的压力。
周宁雅也伸出小胳膊,紧紧环住大哥的脖子,小脸埋在他温暖的颈窝里,闷闷地又重复了一遍:“大哥要好好的……”
***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东方只泛起一丝鱼肚白。周府门前己经灯火通明。一辆结实宽敞的青布马车停在门外,马匹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周景贤、赵氏、周景珩、周景川、周景辞、周景然,还有抱着小木盒的周宁雅,全家人都站在门口相送。气氛有些凝重,离别的愁绪和不舍弥漫在微凉的晨风中。
周景翊一身远行的青色布袍,身姿挺拔如竹。他向父母深深一揖:“爹,娘,孩儿去了。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孩儿为念。”
周景贤用力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翊儿,尽力而为!家里有我!”
赵氏早己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将一个小巧的平安符塞进儿子手里,哽咽道:“翊儿……路上小心……到了京城,记得捎信回来……” 她忍不住抬手,替儿子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襟。
“大哥!考个状元回来!”周景珩大声道,带着少年人的豪气。
“对!让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们大哥的厉害!”周景川也挥着拳头。
周景辞则默默地将自己新写的一幅“蟾宫折桂”的字卷塞进大哥的书箱里。
周景然仰着小脸,不舍地拉着大哥的衣角:“大哥早点回来……”
最后,周景翊的目光落在了抱着小木盒、安静站在娘亲身边的周宁雅身上。他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妹妹的小脸蛋,笑容温暖而宠溺:“宁雅在家要乖,听爹娘的话,也要……记得按时休息,别总盯着书看。”
周宁雅用力点点头,将怀里的小木盒往前递了递,又指了指大哥身上那个明显鼓出来一块、装着药包的行李:“书书……宁雅看。药药……大哥喝!”
周景翊笑着点头:“好,大哥答应你。”
时辰己到。书童青墨己经将最后的行李搬上了车,站在车辕旁等候。
周景翊不再犹豫,起身,最后环视了一圈满含不舍与期盼的家人,目光在周宁雅那写满担忧的小脸上停顿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动作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
“驾——!”车夫一声吆喝,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声。
青布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朝着城门的方向驶去,渐渐融入朦胧的晨雾之中。
周家人在门口伫立了许久,首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赵氏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周景贤揽住妻子的肩膀,沉声道:“回吧。翊儿……会好好的。”
周宁雅被娘亲牵着,小手依旧紧紧抱着她的小木盒。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晨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胸口的玉佩,在微凉的晨风中,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暖意。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大哥远行的担忧,也充满了对未来的坚定信念。
大哥去追逐他的星辰大海了。
而她会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份安宁,继续她的书卷和药草之路。
下一次团圆,定是金榜题名时。
大哥周景翊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京城的官道尽头,带走了周府一部分的生气,也留下了一份沉甸甸的期盼。日子如同被抽去了一根主心骨,虽然依旧按照原有的轨迹运转,却总显得有那么一丝空旷和寂寥。
书房,是这种空旷感最明显的地方。
周宁雅依旧每日准时爬上她的高脚凳,摊开那套翻得起了毛边的袖珍医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熟悉的书页上。然而,对面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却空空如也。没有了大哥伏案时沉稳的呼吸声,没有了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也没有了他偶尔凝神思索时,指节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响。
她有时会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那张空着的椅子。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少了那个能理解她沉默专注、能包容她偶尔“惊人之语”的守护者,书房里似乎连墨香都淡了几分。她的小手无意识地着书页,仿佛能从那些冰冷的文字里汲取一丝大哥留下的气息。
西哥周景辞依旧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小几旁,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字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空旷,比往日更加沉默。沙沙的笔尖摩擦声,成了书房里唯一清晰的声音,反而衬得西周更加寂静。他偶尔会抬起头,看看对面空着的座位,再看看低头看书的妹妹,小小的眉头也会微微蹙起,带着对兄长的挂念,然后低下头,更加用力地书写,仿佛想用笔下的字迹填满那份缺失。
少了大哥的讲解和引导,周宁雅研读那些深奥的医理时,遇到困惑只能自己反复咀嚼,或者暂时记下,等待……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向大哥请教。这份独自探索的孤独感,是她五岁生涯里一份新的、带着涩味的体验。
好在,这份思念并非毫无着落。
约莫在大哥出发半月后的一天,门房老张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一路小跑着冲进前院,手里高高举着一封盖着京城驿站火漆印的信件!
“老爷!夫人!大公子来信了!京城来的信!”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周府因长子远行而笼罩的淡淡愁绪!
“翊儿的信!”赵氏第一个从内室疾步而出,脸上是又惊又喜,眼圈瞬间就红了。
周景贤也放下手中的账册,大步流星地迎了出来,沉稳的脸上难掩激动:“快!快拿过来!”
周景珩、周景川、周景辞、周景然,还有抱着小木盒闻声跑来的周宁雅,全都呼啦啦围了上来,小小的厅堂顿时挤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盯着老张手中的那封信,仿佛那是无价之宝。
周景贤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拆开了封口,抽出里面厚厚一叠信笺。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朗读: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己平安抵达京师……”
信的开头是报平安。周景翊详细描述了路途上的见闻,京城的宏伟繁华,落脚客栈的情形,以及同路举子、京城学友的照应。字里行间透着初到京城的兴奋和对家人的思念。
“……京中物价虽昂,然儿行囊充足,衣食无虞,二老万勿挂念。同窗友人皆热心,常聚论学,获益匪浅……”
接着,他提到了备考的紧张有序。描述了贡院附近的肃穆氛围,每日温书的刻苦,以及对即将到来大考的审慎与决心。
“……会试在即,儿必当焚膏继晷,不负十年寒窗,不负父母殷殷期望,不负家中弟妹挂念之情……”
信的末尾,他特意询问了家中每个人的近况,尤其提到了“宁雅可还安好?每日看书可有疑难?药膳汤可还按时喝着?” 字句间流露出对幼妹的深切挂念。
周景贤的声音沉稳而缓慢,将长子的每一句问候、每一份牵挂都清晰地传达给家人。赵氏听着听着,泪水便无声地滑落,是欣慰,是思念,也是放下悬心的释然。周景珩和周景川听得一脸向往,仿佛也跟着大哥的文字神游了京城。周景辞听得极其认真,小脸上满是崇敬。周景然则仰着小脸,努力理解着大哥信中的意思。
周宁雅站在娘亲身边,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竖着小耳朵,一字不落地听着。当听到大哥特意问起她,问起她的书和她的药膳汤时,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连日来书房里的那份寂寥。她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小脸上露出了自大哥离开后最灿烂的笑容。大哥没忘记她!大哥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惦记着她的小世界!
没过多久,第二封家书也跨越千山万水,送到了周府。内容依旧详实,报了平安,谈了备考进展,分享了京中一些有趣的文坛轶事,也再次表达了对家人的思念和叮嘱。
收到家书的夜晚,周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周景贤端坐书桌前,亲自提笔为长子回信。赵氏坐在一旁,轻声细语地提醒着该写的内容:“告诉翊儿,家里一切都好,铺子生意平稳……”“让他别舍不得花钱,该添置什么就添置……”“问问他在京城吃得可习惯?夜里看书别熬太晚……”
周景贤一一应着,笔走龙蛇。他的回信风格一如他的为人,沉稳而内敛。信中详细交代了家中近况,铺子经营、田地收成、弟弟们的学业和练武进展,字字句句都透着“一切安好,无需挂念”的意味。他叮嘱长子:“……专心备考,心无旁骛。家中诸事有为父在,不必分心。身体为重,切记劳逸结合……” 没有过多的煽情,却字字千钧,是父亲如山般的依靠和期许。
信写好,封好。周景贤将信交给管家,吩咐明日一早便托驿站快马送去京城。
就在信要送走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到书桌前。是周宁雅。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踮起脚尖,努力想塞进父亲要寄出的信封里——虽然那明显塞不下了。
“宁雅?”周景贤疑惑地看着女儿。
周宁雅仰着小脸,眼神无比认真:“给大哥!新的药药!安神!开胃!”
原来,她是根据大哥信中描述京中饮食可能不惯、备考压力大等情况,又悄悄去药库配了新的药包!虽然知道寄送不易,但这份心意,她无论如何都想让大哥知道。
周景贤看着女儿眼中那份固执的关切,心中暖流涌动。他小心地接过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温声道:“好,爹爹帮你一起寄给大哥。告诉大哥,是宁雅的心意。”
最终,那封厚厚的家书里,除了周景贤沉稳的叮嘱,赵氏细碎的关怀,还悄悄地夹带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装着周宁雅精心搭配的几味药材,承载着幼妹跨越千山万水的、无声的守护。
书信,成了连接京城与家乡的温暖纽带。大哥的 平安和思念从字里行间传来,抚慰着家人的心;家人的安稳和牵挂也随着笔墨跨越山河,支撑着远行游子的脊梁。书房里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但那份无形的牵绊,却让空旷感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等待的暖意。周宁雅坐在高脚凳上,看着窗外洒进的阳光,小脸上是安宁的等待。她知道,大哥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