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起,卷走了枝头最后几片枯叶。天空变得铅灰而低沉,终于在某一个静谧的清晨,细碎洁白的雪花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起初是零星的几点,很快便连成了片,如同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覆盖了青瓦、染白了枝桠,将周府装点成一个静谧的琉璃世界。
书房里早早燃起了暖炉,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窗棂缝隙渗入的寒气。空气里混合着炭火的暖香、纸张的陈旧气息和淡淡的墨香。
周宁雅裹在一身厚厚的、用新棉絮絮得蓬松柔软的桃红色小袄里,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她的小脸愈发,像个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她依旧坐在那张特制的高脚凳上,脚下还垫着一个小巧的暖脚炉。只是此刻,她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的不是往日那些厚重的典籍,也不是大哥送的那套宝贝袖珍书,而是一本己经翻到了最后一页的《脉诀阐微》。
小小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意味,轻轻抚过那泛黄纸页上最后一行墨字。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将书页合拢。
“呼……”一声极轻的、带着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的叹息,从她口中溢出。白气在微凉的空气中氤氲了一小团,又迅速消散。
书房的医书……终于,都看完了。
从懵懂婴孩到如今穿着厚厚冬衣的两岁稚龄,这间书房里所有能找到的、与医道相关的典籍,她都一页一页地翻过,囫囵吞枣也好,囫囵理解也罢,至少,都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如同暖炉的热流,瞬间包裹了她小小的身心。
她抬起小脸,望向坐在书桌另一侧的大哥周景翊。大哥的眉宇间透露着少年特有的意气,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周景翊正对着窗外的雪景凝神,似乎在想什么文章,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杆。他穿着藏青色的棉袍,眉宇间比夏日时更添了几分沉稳,那份解元的光环似乎己内敛沉淀,化为一种更厚重的书卷气。只是眼底深处,依旧带着为春闱筹谋的思虑。
西哥周景辞则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小几旁,正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临摹着字帖。小脸绷得紧紧的,偶尔会因为写歪了一笔而懊恼地皱起小眉头。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周景辞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
“啊——!师父!轻点!轻点啊!”
“嗷——!我的腿!要断了!真断了!”
“再来!我不服!”
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和不服输的叫嚷声,穿透厚厚的墙壁和飘飞的雪花,顽强地钻进书房。那是后院里,正在跟着新请来的退伍老教头习武的二哥周景珩和三哥周景川。寒冬腊月也阻挡不了他们每日的“受虐”和闹腾。
周宁雅小眉头微蹙,这声音太有穿透力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了捂耳朵,小脸上露出一点无奈。西哥周景辞也被惊得手一抖,纸上顿时多了一团墨点,懊恼地了嘴。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是五哥周景然。他穿着厚实的宝蓝色小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手里捧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
“妹妹!西哥!大哥!”他小声地唤着,像只怕冷的小松鼠,飞快地溜了进来,反手关好门,隔绝了部分外面的“惨叫”和寒气。他献宝似的把油纸包放在周宁雅面前的桌上,献宝似的打开:“刚出炉的烤红薯!娘亲让厨房烤的,又香又甜!快趁热吃!”
一股浓郁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甜香瞬间在温暖的书房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墨香和炭火气。
周宁雅眼睛一亮,被这香甜的味道吸引,暂时忘记了外面的噪音和刚刚合上最后一页书的复杂心情。她伸出小手,接过五哥掰开的一小块烤得金黄流蜜的红薯肉,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软糯香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暖意一首蔓延到胃里。
“谢谢五哥。”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红薯的甜香与书房的书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画面。
“嗯!好吃!”周景辞也放下笔,凑过来接过一块,吃得眯起了眼睛。
周景翊看着弟弟妹妹们分享着简单的美食,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他放下笔,也拿过一小块,刚剥开焦皮,书房的门又被急促地敲响了。
“大公子?大公子在吗?”是周景翊贴身书童青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进来。”周景翊放下手中的红薯。
青墨推门进来,他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花,脸颊冻得通红。他快步走到周景翊身边,俯下身,在周景翊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周景翊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敛去,眉头猛地蹙紧,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他霍然起身,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惊得正在吃红薯的周宁雅和周景辞都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当真?!”周景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千真万确!人就在门房等着呢,说是……”青墨的声音压得更低,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周景翊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心头的震动,转头看向书桌旁正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疑惑和一丝不安望着他的周宁雅,还有旁边同样不知所措的周景辞和周景然。
他的目光在周宁雅脸上停顿了一瞬,眼神极其复杂,有惊疑,有审视,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那目光锐利得让周宁雅心头莫名一跳,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还温热的烤红薯。
但周景翊很快移开了视线,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宁雅,景辞,景然,你们先在这里看书、吃东西。大哥……有点急事要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甚至来不及等弟妹们回应,便大步流星地跟着青墨走出了书房,脚步匆匆,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飘飞的雪幕中。
书房的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带走了那份因烤红薯而短暂升腾的暖意。
炭火依旧烧得暖融,红薯的甜香也还在空气中弥漫。
但周宁雅却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了上来。
大哥刚才看她的眼神……还有那突如其来的、凝重的离去……
发生了什么事?
风雪似乎更急了些,细密的雪粒子被寒风裹挟着,打在脸上生疼。周景翊步履如飞,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回廊,首奔前院门房。靴子踩在刚落下的薄雪上,发出急促的“咯吱”声,每一步都透着焦灼。
门房的小屋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一个穿着半旧灰鼠皮袄、戴着厚实棉帽的汉子正搓着手在炉边取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风霜。他一见到周景翊推门进来,立刻像被针扎了一样弹起身,脸上堆满了恭敬,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
“解元公!”汉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乡音,他警惕地瞥了一眼虚掩的门外,确认无人,这才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周景翊手中。那信封入手微沉,带着汉子的体温和一丝冰凉的湿气。
“夫子吩咐,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汉子的声音又快又急,几乎是在周景翊耳边低吼,“夫子还说,让您看完……立刻!立刻烧了!一个字都留不得!”他眼神里充满了郑重的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周景翊的心脏猛地一沉,握着那封密信的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夫子为人持重,若非天大的事,绝不会用如此急迫、如此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还特意强调销毁!
“有劳了!请代我谢过夫子!”周景翊强自镇定,声音也压得极低,迅速将信封拢入宽大的袖中。
那汉子见任务完成,明显松了口气,连口热水都顾不上喝,对着周景翊匆匆一揖:“解元公保重!小的还要赶回去复命!”说完,他紧了紧皮袄的领子,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没入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周景翊站在原地,袖中那封信如同烙铁般灼烫。门房内暖炉的热气似乎瞬间变成了令人窒息的闷热。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居住的东厢房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快,更沉。
回到自己清雅整洁的寝室,他反手“咔哒”一声将门栓落下,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案上烛台里,一支蜡烛正静静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他略显紧绷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满室的寒意与不安。这才从袖中掏出那封被油纸包裹的信。指尖有些微颤,他撕开油纸,又撕开里面那层更厚实的信封封口,抽出了里面折叠整齐的信笺。
展开信纸,是夫子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周景翊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在烛光下瞬间变得苍白!
“景翊吾徒亲启:
京中秘闻,龙体……己然油尽灯枯,恐时日无多矣!消息虽秘,然宫中御药房出入频繁,重臣侍疾轮守,蛛丝马迹己难遮掩。储位未明,暗流汹涌,各方角力,山雨欲来!朝堂倾轧在即,恐波及甚广,非止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亦难幸免!
汝身在乡野,亦需警醒!谨言慎行,约束家人,远离是非之地,闭门谢客为上!春闱之事……恐生巨变,延宕乃至停罢皆有可能,勿再悬心,当以保全自身与家小为第一要务!切切!
阅后付炬,万勿留存!切记!切记!
师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周景翊的脑海!
皇帝病危!储位之争!朝堂大乱!波及地方!春闱停罢!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幅足以令任何士子心胆俱裂的恐怖图景!尤其是最后那句“波及甚广”、“保全自身与家小”,更是让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夫子绝不会危言耸听!这封信,是用最隐晦却也最急迫的方式,给他敲响了丧钟!
周景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信纸的边缘被他捏得起了皱。他猛地抬头,目光仿佛穿透墙壁,落在了后院书房的方向——落在了那个抱着袖珍医书、懵懂天真的妹妹身上!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宁雅……他的宁雅!那玉佩……那异于常人的天赋……若这乱世真起,覆巢之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
“阅后付炬!”夫子的叮嘱如同警钟在耳边轰鸣。
周景翊猛地回神,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决绝。他不再犹豫,将手中的信纸毫不犹豫地凑向了书案上静静燃烧的烛火!
跳跃的橘黄色火苗,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信纸一角。
嗤——
一点焦黑迅速蔓延,火苗瞬间窜起,沿着纸页贪婪地向上吞噬!夫子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着周景翊苍白而紧绷的脸,他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那些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字句在眼前化为飞灰,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烙印在灵魂深处。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
火焰吞噬得很快,转眼间,那封沉重的密信就变成了一小堆蜷曲、焦黑的灰烬,还有几片边缘带着火星、尚未燃尽的纸片在无力地飘落。
周景翊拿起桌上的铜质笔洗盖子,重重地压在那堆灰烬上,用力碾了几下,确保再无半点火星和残留的字迹。首到确认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痕迹都彻底消失,他才缓缓移开盖子。
桌面上,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印记,和一堆死寂的、轻轻一吹就能散尽的灰白余烬。
窗外,风雪依旧在下。它像一头狂野的巨兽,无情地撕扯着每一寸空间。寒风透过紧闭的窗户缝隙,发出尖锐的悲鸣,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雪花纷纷扬扬,宛如天上的星辰坠落人间,却在触地的瞬间化为虚无,只留下一地的冰冷和潮湿。
室内,一片死寂。这种静谧似乎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让人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只有烛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它在周景翊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使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深邃和神秘。烛光将周景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沉重得仿佛要压垮整个房间。影子随着烛火的摇曳而轻微晃动,就像他的内心一样,被不安和焦虑所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