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申时。
法租界,霞飞路深处。
一辆半旧的黄包车,停在一座与周围西式建筑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了中式飞檐斗拱与巴洛克雕花立柱的宏伟公馆前。门楣上,一块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凤栖楼。
空气里弥漫着法式梧桐的清香,但更浓郁的,是一种甜腻到发齁、仿佛无数玫瑰被碾碎榨汁后混合着昂贵脂粉的奇异香气,正是请柬上那股味道的源头,此刻浓烈了十倍不止,熏得人头晕目眩。
林初白穿着顾清弦不知从哪弄来的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改良旗袍,款式简单,料子也只是普通棉布,站在紧闭的、镶嵌着黄铜兽首的巨大黑漆门前,只觉得手心微微冒汗。这香气,这排场,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权势与奢靡,也像一张无形的网,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顾清弦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他换上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条纹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金丝眼镜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茶会,但林初白敏锐地捕捉到他镜片后目光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警惕。
“吱呀——”
沉重的黑漆大门无声地向内打开。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的管家躬身相迎。
“林姑娘,顾先生,夫人己恭候多时,请随我来。”管家的声音平淡无波。
踏入凤栖楼,仿佛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脚下是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下,折射着璀璨却冰冷的光芒。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西洋油画,角落里却随意摆放着前朝官窑的青花瓷瓶。丝绒沙发旁,一尊狰狞的青铜饕餮香炉正袅袅散发出浓郁的玫瑰甜香。
极致的奢靡!极致的中西杂糅!也透着一种主人混乱而强势的审美!
管家引着二人穿过长长的、挂满华丽壁毯的回廊,最终停在一扇镶嵌着彩色琉璃的雕花木门前。花香混合着另一种更奇异的、类似麝香的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夫人,林姑娘和顾先生到了。”管家恭敬通报。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慵懒娇媚、却又带着一丝金石之音的女声。
门被轻轻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异常宽敞、光线却略显昏暗的暖阁。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只透进几缕暧昧的光线。地上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赤脚踩上去仿佛陷入云端。暖阁中间,一张铺着雪白狐狸皮的宽大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女人。
白凤仙!
林初白只觉得喘不上来气。
她穿着一身极其贴身的绛紫色金丝绒旗袍,开衩高得惊人,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玉腿。乌发如云,松松挽起,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凤口衔下的红宝石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映衬着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柳眉凤目,琼鼻朱唇,肤光胜雪,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更添几分妖娆风情。她手里摆弄着一支细长的翡翠烟枪,红唇微启,慵懒地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烟雾。
她的目光先是在顾清弦身上流转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仿佛在品鉴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随即,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落在了林初白身上。从她朴素的衣着,到她苍白的脸色,最后,定格在她那双过于平静明亮的眼睛上。
那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玩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
“哟,可把咱们的‘小先生’和顾大琴师盼来了。”白凤仙红唇微勾,声音甜腻如蜜,带着钩子,“快请坐。尝尝我这新到的雨前龙井,还有这法兰西的玫瑰酥,可是稀罕物。”
两个穿着粉色掐牙旗袍、容貌姣好的侍女无声地上前,引着林初白和顾清弦在贵妃榻对面的两张红木圈椅上坐下。精致的描金茶盏和骨瓷碟盛着的、造型精美的粉色糕点被奉上。
林初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自己微微发白的手指。茶是好茶,清香扑鼻。但那玫瑰酥散发出的甜腻香气,混合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异香,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顾清弦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目光平静地迎向白凤仙:“夫人盛情,顾某与林师妹愧不敢当。不知夫人今日相邀,所为何事?”
“急什么?”白凤仙轻笑一声,烟枪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自然是仰慕二位惊才绝艳,想交个朋友。”她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一段优美的脖颈,目光温柔地看着顾清弦,“顾先生这把小提琴,拉得可真是…惊心动魄啊。我在楼上雅座听得心尖儿都在颤。西洋的东西,到了顾先生手里,竟能揉进我们老祖宗的魂儿里,这份本事,当真了得!”
她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随即又看向林初白,眼神带着探究:“还有林妹妹,小小年纪,竟有那般…听音辨微、洞悉关窍的本事?云老板唱了几十年都没人看出门道,你一眼就点破症结,这份天赋,啧啧,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她的赞美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听得林初白后背发凉。她能感觉到,白凤仙的重点,似乎更多在她的“耳朵”上。
“夫人过誉。”林初白放下茶盏,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有些突兀,“不过是碰巧,加上…顾先生琴音引导得好。”她巧妙地将功劳推给顾清弦。
“碰巧?”白凤仙凤目微挑,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林妹妹未免太过谦了。这世上,能听出西分之一音偏差的‘碰巧’,可不多见。”她的话瞬间戳破了表面的客套!
林初白心头猛地一跳!她果然在试探!她怎么知道自己能听出西分之一音?堂会时她并未明说!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