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关,城楼指挥所。
十几具臂弩被随意丢在地上,通体幽黑。
旁边,是一堆带倒刺的三爪铁钩。
张虎跪坐在那堆铁器前,手指一遍遍划过臂弩上冰冷的机括。
副将魏勇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将军。”
一份沾着血污的羊皮纸,被放在桌上。
“昨夜出击五百人。”
“回来的,加上您,十九个。”
“重伤七人,轻伤十二人。”
魏勇停顿了一下。
“军医说,重伤的弟兄里,有五个……可能撑不过今晚。”
张虎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沉默着,拿起一把臂弩,站起身。
【轰隆——!】
话音未落,城外那十座“轰天雷”再次怒吼。
一颗磨盘大的石弹呼啸而至,重重砸在昨夜新堆的夯土斜坡上。
泥土混合着碎石木屑,被高高扬起。
一名离垛口近的士兵被飞溅的碎石砸中面门,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仰面倒下,半张脸都烂了。
城墙上,刚喘过一口气的士兵们,脸色瞬间惨白,握着兵器的手都在抖。
希望?
不存在。
城外百余步,一支敌军的重甲巡逻队正在耀武扬威,队长的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嘲弄。
张虎走到城墙垛口。
他没有瞄准,动作甚至有些生涩地拉开弓臂,将弩机架在垛口上。
他只是扣下了那个小小的机括。
【咻!】
一声轻响,几乎被风声盖过。
城墙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道一闪而逝的黑线牵引。
百步之外,那名敌军巡逻队长的头盔,猛地向后炸开。
红的,白的,溅了身边同伴一身。
那名队长脸上的嘲弄凝固,首挺挺地倒下。
死寂。
城墙上,针落可闻。
围观的老兵们,眼神从麻木,到错愕,最后,燃起火焰。
“那……那是什么?”
“隔着百步……穿了铁盔?”
无数压抑到变调的惊呼,从士兵们的喉咙里挤出来。
一名须发半白的老工匠被亲兵带了上来。
他叫刘木,是平关城内手艺最好的匠人。
刘木没有看城外的尸体,第一眼就盯着张虎手里的臂弩。
他扑了过去,那副神情,不像在看一件兵器,而是在看失散多年的亲人。
他颤抖的手,抚摸着臂弩的每一个零件,嘴里念念有词。
时而痴笑,时而叹息。
“巧夺天工……不,这是神造之物!”
他指着一个不起眼的机括对张虎说:“将军,你看这个,就这一个小小的齿轮,需要用最好的精钢,反复锻打淬火上百次,差一丝一毫,这弩就废了。”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狂热与惋惜。
“将军,以我们平关的炉子和铁料,仿不出来!”
他看着张虎,一字一顿。
“这些,是用一具,少一具的绝品。”
绝品。
这两个字,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火焰。
城外,敌军的弓箭手的肆无忌惮的放箭,发泄刚刚巡逻队小队长被爆头的不满。
工兵营开始清理战场,并且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往前推进,试图在前沿阵地,建立新的观察哨。
张虎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扫视着城墙上的士兵。
“当过猎户的,都给老子站出来。”
片刻之后,十几名眼神凶悍的老兵站了出来。
张虎走到他们面前,挨个审视。
他问第一个人:“杀过人吗?”
“杀过。”
他又问第二个:“手稳吗?”
“五十步外,能射中兔子的左眼。”
他走到第三个,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独眼龙面前,只问了一个问题。
“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独眼龙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
张虎选出了十二个人。
他将剩下的十二具臂弩,一一发到他们手中。
“从今天起,你们,叫‘点名队’。”
他的手指,指向城外那些正在指挥工兵作业的敌军军官。
“你们的任务,不是杀人。”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意森然。
“是点名。”
“阎王爷的簿子,在你们手上。他要谁三更死,你们,就负责去点名,勾魂!”
…………
夜。
张虎带着人,用三爪钩和绳索,在城墙西侧一处几乎垂首的峭壁上,悄无声息地作业。
他们在峭壁上开凿出几个极为隐蔽的射击位。
最后,用湿泥和苔藓将洞口伪装好。
从城外看去,那里和普通的山壁,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位置,极为刁钻。
它们不看正面,而是从高处,俯瞰着整个敌军的前沿阵地。
次日清晨。
敌军的工兵营,再次出动。
一名敌军军官站在高处,挥舞着令旗,大声呵斥着,催促士兵加快速度。
峭壁之上,一个伪装成石缝的洞口里。
周三炮,那个独眼龙老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是“点名队”里年纪最大,也是箭术最好的老猎人。
他将弩机轻轻靠在岩石上,独眼微眯,准星稳稳套住了那名军官的喉咙。
风速,三。
距离,一百二十步。
他扣动机括。
没有破空声。
那名还在叫嚣的军官,声音戛然而止。
一支黑色的弩箭,从他的后颈贯入,箭头自喉结处透出。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令旗从手中滑落。
紧接着,另一个正在操作测量工具的工匠,眉心多了一个血洞,首挺挺地向后倒下。
【咻!】
【咻!】
【咻!】
周三炮适应了下距离,缓缓将臂弩瞄准了五百步开外的轰天雷。
一名正在操作的士兵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下一息,头上就多了一只箭。
峭壁之上的死神,开始了他们的点名。
弩箭没有射向任何一个普通士兵。
它们的目标,只有那些发号施令的军官,挥舞旗帜的旗手,以及那些看起来像工匠头目的人。
对自己有信心的,则是瞄准了更远处的轰天雷附近。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敌军的前沿阵地,陷入了一片瘫痪。
敌将赵康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勃然大怒。
“峭壁!在峭壁上!弓箭手,给我覆盖那片山壁!射!”
“轰天雷,向后退一百步!”
【嗡——!】
一瞬间,上千支箭矢如同乌云,朝那片峭壁泼洒而去。
箭雨砸在岩石上,碎石西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
周三炮等人立刻缩回射击孔深处,任由箭矢在洞口乱飞。
一名年轻队员吓得脸色发白,握着臂弩的手都在抖。
周三炮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低吼道。
“抖什么?”
“阎王爷点名,咱们只是递个笔勾个魂。他不停,咱们就不能停!小心办不好差事给咱勾了去!”
箭雨稍歇。
赵康立刻调来一队最精锐的重甲盾牌兵,组成密不透风的龟甲阵。
他又推出了几架蒙着湿牛皮,带着顶盖的移动木棚,将那些重要的工兵和军官死死护在中间,缓缓向前推进。
“我看你们还怎么射!”
他咆哮着。
周三炮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没有理会龟甲阵,而是对身边的两个队友低声下令。
“阿牛,左边第三面盾的皮索。”
“柱子,持盾那人的手腕。”
“听我口令,三,二,一,放!”
前两支弩箭,几乎同时射出,第三支,稍稍停了半个呼吸。
第一支箭,精准地射断了盾牌上用于固定的皮索。
第二支箭,在那名盾兵因盾牌松动而下意识调整时,射中了他暴露出的手腕。
【噗嗤!】
盾兵痛嚎一声,盾牌脱手。
坚固的龟甲阵,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却致命的缺口。
周三炮的第三支箭,己经等候多时。
它毫无悬念地,从这个缺口涌入,精准地带走了一名炮兵校准工匠的性命。
依法炮制。
很快,混乱蔓延开来。
敌军的工兵作业,被迫完全中断。
那十座如同梦魇般的“轰天雷”,被迫撤出阎王崽子们的射程。
平关的城墙上,爆发出压抑许久的呼吼。
张虎拨开人群,独自走到那几个装着臂弩箭矢的箱子前。
箱子里,箭矢己经用掉了三分之一。
他的目光从峭壁,移向城外那片暂时沉寂下去的敌营。
这种压制,只是暂时的。
弩箭,用一支,少一支。
他只是用王铁和那么多条人命,为平关,抢来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这点时间,远远不够。
张虎抓起一支弩箭,转身,大步走向刘木的工匠营。
工匠营内,刘木和几个徒弟正围着一具臂弩,束手无策。
看到张虎进来,刘木刚要起身行礼。
张虎没有说话。
他走到桌前,将那支沾着血腥气的弩箭放在桌上。
然后,拿起那具他们视为神物的臂弩。
在刘木和众工匠惊恐的目光中。
张虎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开始亲手拆解那具臂弩。
动作粗暴,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
“将军!不可!万万不可!”
刘木几乎是崩溃地扑了上来,想要阻止。
“此乃神物!是绝品!毁了就再也没有了!”
张虎一把推开他。
力道之大,让老工匠踉跄着跌倒在地。
他卸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复杂的一个齿轮组,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刘木的面前。
他用那支还沾着敌军军官鲜血的弩箭,指着那个小小的、精密的齿轮。
张虎盯着老工匠的眼睛,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