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秀园里的饭菜是香的。
米是白花花的,肉是炖得烂烂的,还冒着热气。
可林佳佳吃在嘴里,却觉得像是在嚼沙子,硌得她喉咙生疼。
身旁的王啸山小口小口地扒拉着饭,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冯劲的吩咐,两人再也不用接受任何调教,也不用受罚。于是,看守们不再打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刺骨的冷漠。
他们就像被圈养的珍禽,每日吃着最好的食料,却只是在等待着被开膛破肚的那一天。
午后,孩子们被赶到庭院里“放风”。
所有人都被要求安静地坐在石凳上,不许跑,不许闹。
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麻雀落在地上,徒劳地扑腾着。
王啸山心生怜悯,悄悄伸出手,想把它捧起来。
“啪!”
一只黑色的靴子,毫无征兆地踩了下去。
那只麻雀再也没了动静。是路过的护卫,他踩下去时毫无表情,冷漠得像是理所当然一般。
王啸山吓得浑身一抖,小脸瞬间惨白。
就在这时,一个驼背的身影走了过来。是孙婆婆。
她用扫帚将麻雀扫进簸箕。
等护卫走远,她才走到王啸山身边蹲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用草绳编织的、活灵活现的小蚱蜢,塞进了他的手里。
“别怕,孩子。”孙婆婆的声音很低,带着心疼,“我们一起把它埋了吧”
随后王婆婆便帮着啸山挖了一个小土坑,将那只可怜的麻雀埋了进去。
林佳佳看着看着孙婆婆的身影。
在这座囚笼里,只有这个老人,会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孩子。
这个发现,在她绝望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从进了揽秀园的第一天起。她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双锐利的眼睛,观察着揽秀园里的一切。
守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前院,是护卫最多的地方。
主屋,住着那个管事,闲人免进。
而就在她多天的观察后,她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生路,在后厨!
她发现,后厨通往杂物院的那道小侧门,是整个别院最薄弱的一环。
每天黄昏,护卫换防,所有人都在前院准备晚膳,只有孙婆婆,会独自推着一辆装满泔水的小车,从那道门出去。
那是整个揽秀园防卫最松懈的“黄金十分钟”。
只要……只要孙婆婆肯帮忙!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林佳佳心中成形。
黄昏,后厨。
林佳佳拉着王啸山,找到了一个其他看守都不在的间隙,鼓起所有勇气,走到了正在准备晚饭的孙婆婆面前。
她拉着王啸山,“扑通”一声,跪在了孙婆婆面前。
“婆婆。”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能撼动人心。
“求求您,帮帮我们。”
孙婆婆吓了一跳,手里的菜勺“哐当”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扶他们。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让人看见了不得了!”
林佳佳却不肯起,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一字一句地说:“婆婆,我们都知道,您心疼我们。您是这地方,唯一能帮得到我们的人了。”
“我们不想被送到什么大户人家。”
“我们想回家!想去找我们的娘亲!”
王啸山也紧紧抓着孙婆婆满是褶皱的衣角,用稚嫩的声音重复着:“婆婆……我想娘亲……”
“娘亲”两个字,如同两把尖刀,狠狠刺进了孙婆婆的心脏。
她的眼前,瞬间模糊了。
浮现出的,不是眼前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而是一张同样苍白、瘦弱的小脸。 她的孙子,石头。 老天爷心狠,早早收走了她的丈夫,收走了她唯一的儿子,连儿媳妇也跑得无影无踪。
偌大个家,就只剩下她和一个病歪歪的孙儿,在这吃人的乱世里相依为命。
石头得的是要命的肺痨。 平日里只是咳,一到了天冷受凉,那小小的胸膛就像个破了的风箱,进气少,出气也少,整张脸憋得青紫,像是随时都要断了那口气。
这病唯一的法子,是靠一味名叫“紫蕊雪参”的天价药材吊着命。
而那药,整个平阳府,只有西海商会的药铺里有。
一根小小的参须,就要耗尽她所有的积蓄。 她卖了房,卖了地,卖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
最后,她把自己也卖给了罗万山为奴,从此成为了罗万山的帮凶。
她比谁都清楚,一旦眼前这两个孩子跑了,她就再也别想拿到孙子的救命药。
到时候,药一断,她的石头,就会像风里那点烛火一样,说灭就灭了。
可眼前的孩子,又何尝不像她的石头?都那么瘦弱,都那么渴望活下去。
这抉择的痛苦,让她满是皱纹的脸庞上,老泪纵横。
最终,她看着林佳佳那双决绝的眼睛,颤抖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黄昏。
林佳佳和王啸山按照约定,躲在后厨外的假山后,心跳如鼓。
他们看到孙婆婆推着那辆熟悉的小车,颤巍巍地走向侧门。
希望就在眼前!
孙婆婆的手,摸到了门闩。
“吱呀——”
门,开了。
然而,门是从外面被拉开的。
门口站着的,是满脸冷笑的管事,和几名手持棍棒的护卫。
孙婆婆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
那管事走上前,对着假山后惊呆了的两个孩子,用一种猫捉老鼠的语气,高声喊道:
“出来吧,小家伙们。”
“我还真佩服你们那点“小聪明”,要不是孙婆婆及时向我们禀报。”
“不然,还真被你们给逃了!”
那一刻,林佳佳的世界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两人颤颤巍巍的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不过他们没有被打,也没有被骂。
而是被带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十几盏大灯笼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更不许睡觉。
只要两人一打瞌睡,护卫就会在他们耳边,猛地敲响铜锣!
“咣——!”
那种刺耳的声音,像是要将人的脑子震碎。
这是一种不见血的酷刑,旨在彻底摧毁他们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身心俱疲的两个孩子,才被送回房中。
房门开了,孙婆婆端着精致的饭菜走进来。她的手抖得几乎端不稳托盘,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愧疚。
林佳佳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孙婆婆,用沙哑的声音问:
“为什么?”
孙婆婆被这道目光看得无地自容,她不敢回答,放下饭菜,语无伦次地嗫嚅道:“孩子……别怪婆婆……你别再跑了……这……这对你们是福气……”
“去到大户人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那可是享福啊……”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林佳-佳心中最后一点点可笑的幻想。
她终于明白,在这里,连最卑微的善意,最终也会扭曲成劝人安于命运的毒药。
她不再看孙婆婆,只是转过身,将同样惊恐的王啸山紧紧抱在怀里,她的眼神里,只剩下彻骨的寒冷与坚冰。
孙婆婆看着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这个孩子的心,愧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踉跄地退了出去,留下一室的死寂。
和一道永难愈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