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土黄色布袋,静静地躺在门槛内的泥地上,像一块突兀的、肮脏的疮疤,烙在沈家小院黄昏的地面。它落下的那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院子里反复回荡,震得林悦耳膜嗡嗡作响。
沈逸放下了它,那只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如同被烫伤般迅速缩了回去。他高大的身躯倚着破败的门框,仿佛那粗糙的木料是支撑他摇摇欲坠生命的唯一支柱。夕阳最后一点残光吝啬地勾勒着他褴褛的轮廓,那张布满风霜、带着狰狞伤疤的脸上,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他不再看林悦,不再看孩子,目光空洞地投向院子里散落一地的马齿苋,那些干枯的野菜在暮色中失去了最后的光泽,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林悦僵立着。脚下是倾倒的木盆和散落的野菜,小丫紧紧抱着她的小腿,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裤管,小小的身体还在惊惧地颤抖。小石头站在几步开外,手里的树枝攥得更紧,小小的胸膛起伏着,那双酷似沈逸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警惕和陌生的敌意,死死盯着门口那个突然闯入的、如同阴影般的男人。
他不是陌生人。
他是沈逸。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林悦的心脏,越收越紧。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带着模糊的温柔和刻骨的绝望,与眼前这张饱经摧残、布满伤疤、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寒的面孔疯狂撕扯。身体的战栗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灵魂被强行塞入错误躯壳的剧烈排异反应!
“悦娘……”那声沙哑的呼唤,如同魔咒,再次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响起,带着原主烙印般的回应渴望,却又让她自己的灵魂感到无比恶心和抗拒!
他不是死了吗?!
抚恤文书呢?里正的叹息呢?原主枯槁绝望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呢?!
他怎么敢……怎么敢以这样一种从地狱爬回来的姿态,打破她用命挣来的这点脆弱的平静?!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然而,小丫压抑的抽泣声,小石头粗重的呼吸,还有门外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汗臭和长途跋涉风尘的浓重气息,都在尖锐地提醒她:这不是梦魇!这是活生生的、猝不及防砸在眼前的现实!
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
林悦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腑生疼。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袋子上挪开,也极力避开门口沈逸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目光。她低头,看向紧紧抱着自己腿的小女儿,声音因为极力的压抑而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和沙哑:“小丫,不怕……娘在……”
她伸出手,手指冰凉,有些颤抖地试图将小丫从自己腿上拉开。小丫却抱得更紧,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哭声里充满了恐惧:“呜…娘…坏人…怕…”
“不是坏人。”林悦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她终于把小丫抱了起来,小小的身体依偎在她怀里,还在瑟瑟发抖。林悦紧紧搂着女儿,仿佛要从这具温热的身体里汲取对抗眼前荒谬现实的勇气。她抱着小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后退,远离门口,远离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一首退到院子中央,靠近灶房门口的地方才停下。
她的目光,这才重新抬起,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首首射向依旧倚着门框的沈逸。
“关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是对着小石头说的。
小石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立刻丢下手里的小树枝,像只敏捷的小豹子,飞快地冲到院门边。他没有看沈逸,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看那张布满伤疤、充满压迫感的脸,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扇破旧的木门狠狠关上!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隔绝了门外最后一点光线,也隔绝了沈逸那沉重的身影。门板震落簌簌的泥灰,在昏暗的院子里弥漫开一股陈腐的土腥气。
关门声响起的同时,倚在门外的沈逸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扇门重重砸在了心上。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被彻底拒之门外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门内。
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有灶膛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余烬光芒,映照着林悦苍白如纸的脸颊和她怀中仍在抽噎的小丫。小石头关好门,立刻跑回林悦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小小的身体也绷得紧紧的,警惕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仿佛外面站着的是一头随时会破门而入的凶兽。
死寂重新降临,比刚才更加粘稠,更加沉重。空气里弥漫着散落野菜的干草气息、灶膛的烟火气、小丫眼泪的咸腥味,还有……门外那若有若无、却无比清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沉重呼吸声。
林悦抱着小丫,感觉自己的手臂僵硬得如同铁块。她需要动,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能掌控这方寸之地!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马齿苋和歪倒的木盆,最终,落在了门槛内那个肮脏的土黄色布袋上。那东西像一根毒刺,扎在她的视线里。
“石头,”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紧绷,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平静,“去,把那个东西……扔出去。”
小石头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门槛边的袋子。他小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警惕,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袋子,仿佛那是什么不洁的秽物,用脚尖极其嫌弃地踢了一下,试图把它踢出门缝。
然而,那袋子似乎比想象中重一点,小石头一脚没踢动。他皱着小眉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飞快地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住袋子最脏的一个角,然后猛地用力一甩!
袋子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精准地从门板下方那道不算窄的缝隙里被甩了出去,落在门外干燥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做完这一切,小石头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飞快地跑回林悦身边,重新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门外。
沈逸倚着门框,身体因为脱力和心口的剧痛而微微佝偻。他看着那个被孩子像丢弃垃圾一样踢出来的、他仅剩的、拼了命才带回来的小袋子,静静地躺在几步外的泥地上。袋子口似乎松动了,几枚边缘磨损、沾着污迹的铜钱从里面滚落出来,在昏暗中反射着冰冷微弱的光。
那是他一路乞讨、替人扛活、甚至……省下最后一口救命粮换来的。每一枚,都浸着他的血汗和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恐惧。他以为……这是他最后能给予这个家的东西。
他布满胡茬的下颚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他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浓密杂乱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却终究没有一滴泪落下。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冰冷,如同冰水,彻底淹没了他。
门内。
林悦看到了小石头扔袋子的动作,也听到了门外那袋子落地的闷响。她抱着小丫的手臂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掌心的肉里。她知道门外的人没走。那沉重的呼吸声,如同垂死的风箱,透过门板的缝隙,一声声,清晰地传进来,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沉默再次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门外那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微弱了一些,接着,是一阵极其压抑、极其艰难的、拖沓的脚步声。脚步声很慢,很沉,伴随着一种细微的、衣物摩擦和身体重心不稳的拖拽声。
那脚步声没有远去,而是……围着沈家这低矮破败的土坯院墙,极其缓慢地、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每一步,都踏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踏在死寂的空气里,更踏在林悦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那声音沉重、拖沓、带着一种濒死的疲惫和无家可归的绝望,如同无形的锁链,一圈圈缠绕着这小小的院落,缠绕着里面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
小丫似乎被这持续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脚步声再次吓到,刚刚平复一点的抽泣又变成了惊恐的呜咽,把小脸更深地埋进林悦的颈窝。小石头也吓得脸色发白,紧紧贴着林悦,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娘…他…他没走…他在外面…转…”
林悦抱着女儿,感受着儿子身体的颤抖,听着门外那如同鬼魅般挥之不去的脚步声。一股冰冷的愤怒,混合着被侵犯领地的强烈排斥感,再次冲上头顶!
他什么意思?!用这种阴魂不散的方式折磨他们?!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寒冰利刃,射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声音的院门。胸中的怒火在燃烧,烧得她指尖发麻,几乎要冲口而出厉声呵斥,让他滚远点!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斥责即将冲破喉咙的刹那——
“咕噜噜……”
一阵极其响亮、极其突兀的腹鸣声,如同闷雷,猛地从门外传来!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巨大,穿透了薄薄的门板,瞬间打破了院子里所有紧绷的神经和压抑的愤怒!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带着一种长久饥饿后肠胃痉挛抽搐的剧烈痛苦!那声音里蕴含的生理本能是如此强烈,如此不容忽视,甚至盖过了徘徊的脚步声!
门内的林悦,所有即将爆发的斥责,瞬间被这巨大的、源自人类最原始需求的腹鸣声,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她脸上的冰冷愤怒僵住了,化作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表情。
小石头也愣住了,抓住林悦衣角的小手松了些力道,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茫然的好奇?连小丫的哭声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奇怪又巨大的声响而顿住了,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茫然地望向门口。
门外的徘徊声也戛然而止。
死寂。
这一次的死寂,却充满了另一种诡异的尴尬和……赤裸裸的生存窘迫。
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啪”地爆开一个微弱的火星,映照着林悦脸上变幻不定、最终凝固成一片冰冷沉寂的神情。她抱着小丫,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扇门。
“进屋。”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比刚才更加空洞,更加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冰冷。
她抱着小丫,牵起小石头冰凉的小手,一步一步,走向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屋。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荆棘丛里。
关上门,落下门闩。
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破窗透进一点微弱的暮色天光。
林悦将小丫放在冰冷的土炕上,自己也脱力般地坐了下来。小石头挨着她坐下,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门外,那巨大而尴尬的腹鸣声似乎终于停止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更令人窒息的沉默。接着,那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地,围着院墙,继续着它无休止的、如同困兽般的徘徊。
一圈。
又一圈。
脚步声,腹鸣声,孩子压抑的呼吸声,还有林悦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在这破败昏暗的土屋里,在暮色西合的死寂村庄里,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网,将所有人都牢牢困在其中。
林悦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黑暗中,门外那持续不断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每一下,都重重踩在她混乱不堪的心上。原主的记忆碎片,沈逸布满伤疤的脸,小石头警惕的眼神,小丫惊恐的眼泪,还有那袋被扔出去的、沾着泥污的铜钱……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疯狂翻涌、冲撞。
隔着一堵薄薄的土墙,是她的“亡夫”,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陌生男人,饥饿、疲惫、伤痕累累,如同幽灵般徘徊不去。
墙内,是她和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守着一点刚刚点燃、却随时可能被这巨大变故彻底扑灭的微光。
这“家”,从未如此破碎,如此冰冷。无形的隔阂,如同天堑,深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