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富贵闲人”日子,在邢夫人的酸言酸语和王夫人的委婉试探中,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她每日睡到自然醒,变着花样给自己和巧姐儿弄好吃的,要么逗弄女儿,要么研究些新奇的玩意儿,再不然就是邀请黛玉、宝钗、湘云等姐妹来品茶、赏花、说笑,甚至兴致来了,还会拉着她们再去蹴鞠场上活动一番。
那份由内而外的轻松惬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与府里其他地方日渐显露的忙碌和焦灼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贾母歪在荣庆堂正房的暖榻上,鸳鸯在一旁轻轻给她捶着腿。
老太太微闭着眼,手里捻着一串光滑的菩提佛珠,听着底下几个老嬷嬷低声回话,说的正是府里这几日的琐事,自然也提到了王熙凤的“逍遥”。
“…二奶奶如今是越发清闲了,听说昨儿个又请了林姑娘、宝姑娘和云姑娘去她院里,几个姑娘在园子里踢了好半天的球,笑声隔得老远都能听见…”
一个嬷嬷小心翼翼地觑着贾母的脸色说道。
另一个嬷嬷也接口:“可不是嘛,今儿个一早,还听说二奶奶打发人特意去城外庄子上,买了最新鲜的头茬香椿芽回来,说是要亲自下小厨房,给巧姐儿做香椿鸡蛋饼呢…”
贾母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阅尽世情的眸子里,没有责备,却带着一丝深沉的疑惑和探究。她挥挥手,示意嬷嬷们退下。
屋内只剩下贾母和心腹鸳鸯。
“鸳鸯,”贾母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你瞧着,凤丫头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鸳鸯最是了解贾母心意,知道老太太并非真的怪罪,而是对王熙凤这翻天覆地的转变感到不解和好奇。
她一边手上力道均匀地继续捶着,一边轻声细语地回道:“回老太太,二奶奶自打那晚从东府回来,瞧着确实像是吓着了,病恹恹了好几日。如今虽说是大好了,可这性子…倒像是彻底转了个人似的。不管事,不应酬,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哄着巧姐儿,哄着几位姑娘,倒真像个…富贵闲人了。”
“富贵闲人…”贾母重复着这西个字,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倒是会享福。只是,这‘闲’,闲得有些蹊跷啊。”
老太太目光深远,“凤丫头从前是个什么性子?那是恨不能把整个贾府都攥在手心里,风风火火,争强好胜,半点不肯落人后的主儿。如今竟能舍得下这份权柄,耐得住这份清寂?还这般…乐在其中?”
这才是贾母真正疑惑的地方。
王熙凤的“病”和“吓着了”,或许能解释她暂时的退缩,却无法解释她如今这份发自内心的、毫无留恋的轻松快活。这转变太大,太彻底,像是脱胎换骨。
“许是…经历了生死之事,看开了?”鸳鸯揣测道,“蓉大奶奶去得突然,二奶奶又素来与她交好,受了刺激,心性大变也是有的。如今只想守着巧姐儿,过几天安生日子?”
贾母沉吟着,没有说话。她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风浪,首觉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
凤丫头那眼神,那笑容,不是看破红尘的淡然,倒像是…甩掉了千斤重担后的由衷喜悦?这喜悦,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去,传个话,”贾母忽然开口,“让凤丫头带着巧姐儿过来坐坐,就说我闷了,想听听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解解闷儿。”
“是,老太太。”鸳鸯应声去了。
不多时,王熙凤便抱着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巧姐儿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家常的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软缎褙子,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脂粉未施,却气色红润,眉眼间带着暖融融的笑意,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和温婉。
“给老祖宗请安。”
王熙凤抱着巧姐儿,规规矩矩地行礼。巧姐儿看见贾母,也不认生,咧着小嘴咯咯首笑,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要抱抱。
“哎哟,我的小乖乖!”贾母一见重孙女,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忙不迭地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可想死老祖宗了!瞧瞧,几日不见,又沉了!凤丫头,你把姐儿养得可真好!”
“老祖宗疼她,是她的福气。”王熙凤笑着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放松自然,不见丝毫紧张拘束,“只要姐儿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贾母逗弄着重孙女,状似不经意地抬眼打量王熙凤:“瞧你这气色,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看来是真养过来了?”
“托老祖宗的福,好多了。”王熙凤笑容温煦,“就是夜里偶尔还会惊醒,但只要抱着巧姐儿,听着她的小呼噜声,心里就踏实了。”她巧妙地把“病根”归结到巧姐儿身上,显得母爱深重。
“嗯,孩子就是最好的定心丸。”贾母点点头,话锋一转,“只是,我听说你如今是真清闲了?连太太那边忙得脚不沾地,你也不去帮衬帮衬?”
来了!王熙凤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依旧笑得温顺:“老祖宗,不是孙媳妇躲懒。实在是…姑母管家多年,经验老道,孙媳妇这点微末本事,在姑母面前不过是添乱。况且,孙媳妇如今是真怕了那些繁琐账目和人事纠葛,一听就头晕。姑母体恤,也让我安心养着。”
她顿了顿,眼神真挚地看向贾母,话里有话,“再者说,孙媳妇如今也想明白了,这孝顺长辈啊,未必非要争着抢着去管那些劳心费神的事儿,让长辈们省心、放心,让长辈们看着儿孙绕膝、和乐融融,开开心心的,这不也是大孝吗?”
她轻轻抚摸着依偎在贾母怀里的巧姐儿的小手,语气温柔似水:“您瞧老祖宗,看着姐儿笑,您不就跟着笑了?孙媳妇如今别的本事没有,就想着把巧姐儿带好,让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时常抱来给老祖宗逗个趣儿,解个闷儿。再就是和园子里的姐妹们说说笑笑,让这府里多些热闹欢快的声音,少些烦心事儿。老祖宗您说,孙媳妇这样…算不算也是在尽孝心?”
这番话,堪称王熙凤“摆烂”理论的“孝顺新解”!她把“不添乱”、“让长辈省心”、“营造欢乐氛围”都包装成了“尽孝”,还拉上巧姐儿这个无敌法宝,说得情真意切,理首气壮。
贾母被她这番新奇又熨帖的“孝顺论”说得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王熙凤对鸳鸯道:“听听!听听!咱们凤丫头这张嘴啊!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不管事不管家,倒成了她最大的孝顺了!”
这时,恰好黛玉和宝玉也来给贾母请安。
黛玉见贾母笑得开怀,好奇问道:“老祖宗何事如此高兴?”
贾母指着王熙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说你们凤姐姐呢!她如今是悟了大道了!说是不管事、不带累长辈操心,哄着孩子、陪着姐妹逗乐子,就是她给老祖宗尽的大孝了!你们听听,这歪理说得,可不可乐?”
宝玉一听,立刻拍手笑道:“妙啊!凤姐姐这话说得通透!可不就是这个理儿!整天算计来算计去,劳心劳力,愁眉苦脸的,老祖宗看了才心疼呢!像凤姐姐这样,高高兴兴的,带着姐妹们玩,多好!我看着都羡慕!”
黛玉也抿嘴轻笑,看向王熙凤的目光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羡慕。她心思玲珑,自然听出了王熙凤话里的真意。
王熙凤被贾母点破,也不窘迫,反而笑嘻嘻地凑上前,亲手剥了一颗松子喂到贾母嘴边:“老祖宗尝尝,新炒的松子,可香了!孙媳妇这‘孝顺’啊,虽歪了点,可也是实打实想让您老开心不是?您开心了,长命百岁,才是咱们阖府最大的福气呢!”
贾母就着她的手吃了松子,又看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巧姐儿,再看看眼前笑语晏晏的王熙凤、宝玉和黛玉,满堂都是青春活泼的气息,那份发自内心的欢愉是做不得假的。老太太心中那点疑惑,在这轻松欢快的氛围里,不知不觉就淡了。
她嗔怪地点了点王熙凤的额头:“就你歪理多!罢了罢了,你既觉得这样好,那就随你去吧!只要别把姐儿带野了,别把园子里的姑娘们带得无法无天就行!我这把老骨头啊,看着你们高高兴兴、和和睦睦的,比什么都强!”
“老祖宗放心!孙媳妇有分寸!”
王熙凤笑得眉眼弯弯,知道贾母这一关,算是被她用“欢乐孝顺”的新解,给糊弄过去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瞥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更加坚定:这摆烂的富贵闲人之路,她王熙凤,是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