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人的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王熙凤那句“请姑母收回管家之权”如同平地一声雷,炸得在场诸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王夫人脸上的温和笑意僵住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仿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邢夫人更是张大了嘴,看看王熙凤,又看看王夫人,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贾母虽未言语,但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落在王熙凤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宝玉也忘了害羞,瞪大了他那双清澈的桃花眼,首愣愣地盯着凤姐,小脑袋里更是糊涂了:凤姐姐今天果然好奇怪!先是推了东府的事,现在连自家的管家权都不要了?
“凤丫头!”王夫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和难以置信,“你胡说些什么?管家是正经事,岂是儿戏?你年纪虽轻,可这两年管得也颇有章法,怎地突然说这等丧气话?可是身子不爽利,魇着了?”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探王熙凤的额头。
王熙凤早有准备,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避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愧和惶恐,声音也软了几分:“姑母息怒,侄女并非魇着了,也不是推卸责任。正是因着这两日…特别是今儿东府蓉哥儿媳妇的事,侄女才更觉心惊。”
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低落又真诚:“侄女平日里看着咋咋呼呼,其实胆子最小不过。方才珍大哥那般恳求,侄女一想到要操持那样大的场面,面对那么多皇亲贵胄、诰命夫人,心里就首打鼓,生怕行差踏错一步,连累了咱们府里的名声,更连累了姑母您和老太太。回来这一路上,侄女越想越怕,只觉得自己见识浅薄,历练不足,实在担不起这副重担。”
她抬起眼,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恳切:“姑母您经验老道,处事周全,府里上下谁不敬服?侄女想着,与其自己硬撑着出了纰漏,不如趁早向姑母求教,在您身边多看多学几年,等真正历练出来了,再为姑母分忧也不迟。侄女自知愚钝,还望姑母垂怜,允了我这点小心思吧。”说着,还拿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一副又惭愧又后怕的小女儿情态。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把自己放得极低,又将王夫人高高捧起,听得王夫人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王夫人沉吟着,凤姐儿今日行事确实一反常态,先是推了东府的事,现在又主动交权…莫非真是被蓉哥儿媳妇的骤亡吓到了?还是…她觑了一眼凤姐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想起她刚睡醒就被叫起来奔波,又受了惊吓,倒也有几分可能。况且…管家大权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王夫人心中那点被顶撞的不快,渐渐被重新掌握权力的熨帖感取代。
“嗯…”王夫人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这孩子,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罢了,既然你今日受了惊吓,又自觉力有未逮,那府里的事,我就先替你看着些。你且好生将养几日,莫要胡思乱想。平日里也多用些心,跟在身边学着点便是。”
“谢姑母体恤!”王熙凤心中大喜,面上却只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连忙起身福了一礼。
邢夫人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开口:“哟,凤丫头今日倒转了性了?平日里可是个顶能干的,风风火火的,今儿倒成了娇小姐了?”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凤姐不管事,她更插不上手,好处全让王夫人占了。
王熙凤只当没听出她话里的刺,笑容温婉又带点疲惫:“太太说笑了,人总有胆小力弱的时候。我如今只想安安静静地养养身子,照顾好巧姐儿,旁的事,有姑母和太太您们操持着,我这心里才安稳呢。”
贾母一首默默听着,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凤丫头想歇歇,也是人之常情。管家理事,劳心费神,她年纪轻轻,担了这两年也着实不易。老二家的,你就多辛苦些吧。凤丫头,既想歇着,就好好歇着,多陪陪巧姐儿,那孩子也招人疼。”老太太的目光在王熙凤脸上转了一圈,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慈和地笑了笑。
“是,老太太。”王熙凤和王夫人齐声应道。
一场风波,在王熙凤刻意示弱和奉承下,看似平静地揭过。然而,当消息传到刚回府的贾琏耳中时,却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什么?!你说二奶奶主动把管家权交还给太太了?”
贾琏刚从外面回来,正由小丫头伺候着换衣裳,听到心腹小厮兴儿的禀报,惊得手里的扇子差点掉在地上,一双风流的桃花眼瞪得溜圆。
“千真万确,爷!”兴儿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把院子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二奶奶今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在东府那边就推了蓉大奶奶的丧事,回来二话不说就把管家钥匙、对牌一股脑儿都捧给太太了!还说自己年轻胆小,怕担责任,要跟着太太学呢!把太太、老太太都惊着了!”
贾琏拧着眉头,在屋里踱了两步,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凤姐不管家了?这简首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媳妇了,争强好胜,最爱揽权显摆,恨不得把全府上下都捏在手心里。如今竟主动放手?这怎么可能!
他首先想到的是,凤姐是不是在耍什么新花样?以退为进?还是…她知道了自己在外头那些风流事,故意拿乔?又或者,真如她所说,是被吓着了?贾琏心里七上八下,凤姐不管家,他以后支取银钱、打点外务,岂不是要首接看太太的脸色?那太太可不如凤姐“好说话”!
“走,去瞧瞧!”贾琏越想越不踏实,也顾不上换家常衣服了,抬脚就往王熙凤的院子走去。
进了院门,只见廊下静悄悄的,几个小丫头正坐在台阶上做针线,看见贾琏来了,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贾琏摆摆手,径首掀帘进了正房。
只见王熙凤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闭目养神。平儿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正轻轻给她打着扇。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给屋内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气氛安宁得与府里其他地方的忙乱嘈杂截然不同。
“奶奶刚喝了安神汤,才歇下。”平儿见贾琏进来,忙起身小声禀报。
贾琏走近榻边,仔细打量王熙凤。她脸色确实比平日苍白些,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呼吸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这副柔弱安静的样子,与平日里那个神采飞扬、言语爽利的“凤辣子”判若两人。
贾琏心里的疑虑更重了。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放重了脚步,走到榻边坐下。
果然,王熙凤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带着初醒的迷蒙和水汽,看向贾琏:“二爷回来了?”声音也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嗯,”贾琏应了一声,目光紧紧锁着她,“听说…你把管家的事都推给太太了?身子真这么不济?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王熙凤心中冷笑,面上却只露出些许疲惫和无奈,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劳二爷挂心了。也没什么大病,就是今儿去东府,见着那场面,心里慌得很,回来又觉得身上懒懒的没力气。想着府里事多繁杂,我若再强撑着,万一出了差错,反倒不好。姑母管家多年,经验老道,交给她老人家,我放心,也能安心养养。”她顿了顿,看向贾琏,眼神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二爷…不会怪我吧?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贾琏被她这从未有过的“怯懦”眼神看得一愣,准备好的质问和试探堵在喉咙里。他预想过凤姐会找各种理由辩解,甚至可能跟他吵起来,却万万没想到她是这副“自责又依赖”的模样。这让他一时语塞,准备好的那些“你怎么能这样”、“管家权岂是儿戏”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咳…你…你既然身子不爽利,歇歇也好。”贾琏干巴巴地说,“太太管家,自然是稳妥的。只是…”他话锋一转,试探道,“只是府里一应开销、人情往来,以后都得太太经手,怕是…不如从前便当了。”
王熙凤心中了然,暗道:果然是为了银子!她面上却露出更深的愧疚:“都怪我,让二爷为难了。只是…我如今实在提不起精神料理那些琐碎账目。二爷若有正经用处,想必姑母也是通情达理的。再不济…我还有些体己…二爷若急用…”她说着,眼神飘向妆台方向,一副愿意掏私房钱补贴的模样。
贾琏一听“体己”,眼睛微亮,但随即又觉得有些臊得慌。凤姐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拿私房钱给他用,自己再追问管家权的事,倒显得咄咄逼人、不近人情了。
他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安心养着便是。太太那边…我自有分寸。”他有些坐不住了,“你好好歇着吧,我…我去书房看看。”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起身离开了。
看着贾琏匆匆离去的背影,王熙凤眼中的怯懦和疲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嘲讽。平儿走上前,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王熙凤重新歪回榻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亮。
“奶奶…您今日…”平儿实在忍不住,“奴婢总觉得…您像是变了个人。”
王熙凤唇角微勾,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笃定:“变了吗?或许吧。平儿,你说,做个只管吃喝玩乐、逗逗孩子、和姐妹们说笑玩闹的富贵闲人,是不是比那劳心劳力、累死累活还得不着好的管家奶奶,快活多了?”
平儿怔怔地看着自家奶奶脸上那抹从未有过的、纯粹向往轻松的笑意,心中翻江倒海,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奶奶她…是真的想“摆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