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中央医院的住院部大楼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而警视厅那栋略显陈旧的建筑则己沐浴在上午九点的阳光里。长弓羽站在警视厅大楼的入口台阶前,微微眯起眼睛,适应着这久违的、有些刺目的光亮。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他骨髓深处残留的、源自神经毒素和电流冲击的阴冷疲惫。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藏蓝色西装,外面套着那件熟悉的米白色法医工作服(白大褂),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试图用这身职业的铠甲,掩盖内在的虚弱与伤痕。
右臂包裹在特制生物凝胶敷料下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新生的神经末梢。更深处,那种被灰原哀称为“钝化”的感觉,如同蒙在感知上的厚重毛玻璃。曾经如臂使指的【精神屏障】,此刻凝聚起来如同在浓稠的沥青中穿行,沉重、滞涩,范围也缩减到仅能勉强护住意识核心。每一次尝试,都会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神经抽痛,提醒着他那场惨烈代价的余烬未消。
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阳光、灰尘和一丝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迈步,踏上台阶。
法医课位于三楼走廊尽头。推开门,熟悉的环境气味——福尔马林、消毒剂、纸张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工作间里,五十岚修一正伏在显微镜前,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真诚的关切取代。
“长弓!”五十岚放下手中的载玻片,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长弓羽,眉头微蹙,“脸色还是不太好。怎么不多休息几天?佐藤警部特意交代过,你的位置留着,不着急回来。”
“躺久了骨头都锈了。”长羽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微笑,声音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感觉好多了,回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也省得胡思乱想。”他环顾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办公桌,“积压了不少吧?”
“还好,都是些常规的。”五十岚指了指旁边几个文件盒,“几个交通意外的毒理复检报告,都做完了,等你签个字。还有一个公寓内老人自然死亡的解剖记录,家属无异议,报告也整理好了。哦,对了,”他想起什么,拿起桌上一份薄薄的文件夹,“就是目暮警部跟你提过的,二丁目那个流浪汉的案子。现场勘察和初步尸检都做完了,死因明确,急性酒精中毒引发的心源性猝死。胃内容物、血液酒精浓度都支持这个结论,无外伤,无他杀迹象。报告在这里,你看下没问题签个字就行。”
长羽接过文件夹,点点头:“辛苦你了,五十岚前辈。”
“跟我还客气什么。”五十岚摆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小林警官和他女儿…?”
“安全转移了。”长羽简短回答,语气平静,但眼神传递出“一切安好,勿再深究”的信息。
五十岚了然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长羽的肩膀:“回来就好。慢慢来,别勉强。”
长羽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桌面上落了一层薄灰。他抽出消毒湿巾,仔细擦拭着桌面、键盘、鼠标。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和专注,仿佛在重新确认自己对这片空间的所有权。指尖触碰冰冷的金属和塑料,触感似乎比记忆中迟钝了一些。他拿起那份流浪汉的尸检报告,翻开。
报告很详尽:死者男性,约60岁,化名“阿吉”,长期露宿二丁目公园长椅。现场发现数个空烧酒瓶。尸表检查:颜面潮红,口鼻有呕吐物残留(己取样),体表无新鲜暴力损伤,仅有些陈旧性擦伤和冻疮。解剖所见:胃内大量未消化食物残渣及浓烈酒味,胃粘膜充血;血液酒精浓度高达3.5mg/ml(远超致死量);心脏冠状动脉轻度粥样硬化,心肌未见明显急性梗死灶。结论:符合急性酒精中毒导致呼吸循环衰竭死亡。
报告附有现场照片、毒理报告、解剖记录和器官病理切片报告副本。一切都严丝合缝,指向一个底层生命在酒精中无声消逝的悲剧。非常典型的“非事件”死亡,法医工作的日常。
长羽的目光落在器官病理切片报告的几行描述上:“…肝组织切片显示中度脂肪变性及早期纤维化倾向(酒精性肝病早期)…肾小球基底膜轻度增厚…” 很常见的长期酗酒者的脏器损伤。他拿起笔,准备在报告末尾的“复核法医”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
一种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滞涩感”从指尖传来。不是生理上的无力,而是…神经信号传递的轻微延迟?是钝化的影响?还是心理作用?他定了定神,忽略那点不适,笔尖落下,流畅地签下了“长弓羽”三个字。字迹与受伤前相比,似乎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沉滞。
就在他放下笔的瞬间。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随即被推开。佐藤美和子站在门口,一身干练的深色西装,目光如炬,首接落在了长羽身上。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审视、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还有…一种重新评估后的凝重。
“长弓医生,回来了?”佐藤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佐藤警部。”长羽站起身,微微颔首。
佐藤的目光扫过他桌上那份刚签完字的流浪汉报告,又落回他脸上,似乎在评估他的气色和精神状态。“身体恢复得如何?法医工作强度不小,别硬撑。”
“谢谢警部关心,恢复得还好,先从基础工作做起。”长羽回答得滴水不漏。
佐藤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秒。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五十岚低头摆弄着显微镜,假装专注。最终,佐藤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开口道:“既然回来了,正好。高木他们组手上有个案子,涉及一起酒吧斗殴引发的后续死亡,伤者送医三天后死于并发症。死因有些争议,家属质疑医院处置。常规毒理和病理报告出来了,没大问题,但家属咬死不放。高木想请你帮忙再看看所有的生物检材切片和报告,做个独立复核,确保万无一失。算是…给家属一个更权威的交代。”她的目光紧锁着长羽,“你…能接吗?”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请求,或者说…试探。试探他的状态,试探他是否还能承担那份需要敏锐洞察和绝对严谨的责任。
酒吧斗殴…并发症死亡…争议案件…
长羽的目光迎上佐藤审视的视线。身体深处传来疲惫的抗议,神经钝化的阴影在意识边缘徘徊。但法医的职责,守护真相的基石,不容退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细微的眩晕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
“没问题,佐藤警部。报告和切片在哪里?我现在就可以开始看。”
佐藤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似乎沉淀下去,化为一种纯粹的、工作层面的信任。“好。高木等下会把材料送过来。”她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步履依旧干脆利落。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长羽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拿起桌上那份流浪汉报告的副本,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纸张。那份报告,就像他签下的名字,是回归的锚点,是日常的基石。
而佐藤送来的新案子,则是风暴暂歇后,水面下涌动的第一道暗流。他需要在这基石之上,用被钝化的感知和尚未痊愈的身体,重新撑起法医的职责。显微镜下的世界,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能对决,只有细胞、切片、数据和永不妥协的真相追寻。这是他的战场,无声,却同样关乎生死与公正。归航的船,己驶入熟悉的港口,而新的航程,就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