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天色阴沉得泼了浓墨。
云层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风卷着碎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疼。
宫门外,各色华贵的马车排成长龙,勋贵女眷们裹着厚厚的貂裘,抱着精巧的手炉,在仆妇的搀扶下,步入朱红宫门。
一辆略显陈旧、挂着“林”字灯笼的马车,毫不起眼地停在角落。
车帘掀开,王氏裹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织锦缎大氅。接着是林娇儿,一身娇嫩的粉霞色宫装,满头珠钗步摇,眼波流转,西处张望。
最后下来的,是沈疏萤。
她穿着昨日那丫鬟丢来的靛蓝色粗布旧袄,在满眼绫罗绸缎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试图藏住那溃烂红肿的手指,肩膀微微瑟缩,紧紧跟在王氏身后,活脱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鬟。
“跟紧点,别东张西望丢了林府的脸。”王氏压低声音,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带着警告,“待会儿到了宴上,就站在柱子后面。
听见没有?”
“是…舅母,萤儿记住了。”沈疏萤的声音细若蚊蝇,她低垂着眼睫,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暗色。
踏入宫门,巨大的宫灯将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这极致的富贵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心上。
一边,簇拥着几位身着华服的女眷,其中一位被众星捧月般的少女正是靖国公的掌上明珠——康乐郡主。
沈疏萤的视线在康乐郡主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捕捉到柱子另一侧,两位低阶官员压低的交谈声:
“……清州那案子,拖了这些年,赵相那边似乎还想压着?”
“嘘!慎言!此案牵连甚广……当年沈清……”声音更低了下去,几乎被丝竹声淹没。
她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的恨意。
然而那两人似乎意识到场合不妥,很快转移了话题,端着酒杯走开了。
宫宴渐入佳境。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歌舞曼妙。
林娇儿在一群夫人的簇拥下,似乎得了某位皇子的一句夸赞,兴奋得双颊绯红,得意地朝沈疏萤这边瞥了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和鄙夷。
沈疏萤依旧垂着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懵懂无知。她微微挪动了一下站得发麻的脚,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侍立宫女手中的托盘——上面是几盏刚沏好、热气腾腾的御前龙井。
就在这时,林娇儿端着酒杯,脚步有些虚浮地朝靖国公府女眷聚集的地方走了过去,嘴里还嚷着:“郡主姐姐,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是江南的新料子吧?”
康乐郡主正与旁人说话,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几分醉意的亲昵打断,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她身边的贵女更是首接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林娇儿浑然不觉,还想凑近细看。
沈疏萤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看似被拥挤的人群不经意地推搡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低低惊呼一声,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首首地朝着林娇儿和康乐郡主之间的空隙摔了过去。
“啊——!”
惊呼声并非来自沈疏萤,而是康乐郡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大半盏褐色的茶汤,分毫不差地泼在了康乐郡主那身价值千金的、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宫装裙摆之上。
深色的茶渍迅速在昂贵的衣料上洇开,滚烫的茶水透过衣料,烫得康乐郡主尖叫一声。
死寂。
林娇儿吓傻了,看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袖子和被泼了一身污渍、脸色铁青的康乐郡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沈疏萤则重重地摔倒在地,那粗陶茶盏也脱手飞出,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似乎被吓坏了,顾不上被碎瓷片划伤的手,也顾不上手背传来的灼痛,只是惊恐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对…对不起…郡主…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有人推我…”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慌乱地看向同样惊呆的林娇儿。
“放肆!”康乐郡主终于从震惊和烫痛中反应过来,看着自己心爱的衣裙被毁,巨大的羞愤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她精致的脸蛋扭曲起来,指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沈疏萤,厉声尖叫:“哪里来的贱婢!竟敢弄脏本郡主的衣裳!”
她身边的嬷嬷和侍女立刻上前,凶神恶煞。
“给我打!”康乐郡主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是嘶吼着下令。
一个身材粗壮的嬷嬷立刻应声上前,大手高高扬起,带着凌厉的风声,朝着沈疏萤那张布满惊恐泪痕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周围的贵女们有的掩口惊呼,有的露出看好戏的冷漠笑容。王氏吓得面无人色,想要上前又不敢。林娇儿更是缩到了人群后面,生怕牵连到自己。
沈疏萤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她绝望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如同风雨中即将被摧折的花蕾。
就在那粗粝的手掌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瞬——
“住手。”
一道清冷、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男声,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混乱,冻结了整个大殿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