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车的薄荷绿色遮阳篷下。
温筱的指尖在玻璃柜台上划过,留下一道模糊的雾气,橱窗倒影里米格尔的金发像团蓬蓬的毛团,正随着拐杖的晃动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两份榛子巧克力,多加坚果碎。”米格尔说的西班牙语带着加泰罗尼亚腔调。
穿花围裙的老板娘探出头,目光扫过温筱缠着绷带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笑道:“温小姐还是老样子?抹茶单球配红豆?”
温筱的睫毛颤了颤,“不用了,今天有人请客。”
米格尔转过头,拐杖在石板路上打滑:“你姓温?”
石膏腿撞上冰淇淋车的铜铃,叮咚声惊飞了落在篷顶的海鸥。
她伸手接住被震落的铃铛。
“筱。”她将铃铛重新系回篷檐,“我叫温筱。”
米格尔重复这个音节时,海风正掀起她后颈的发丝,露出耳垂上一枚极小的银质齿轮耳钉。
“像雪。”他用中文生硬地重复,舌尖抵住上颚模仿发音,湛蓝瞳孔倒映着她鼻尖的淡褐小痣,“巴塞罗那从不下雪,但你的名字让我想起...”
她撩起被风吹乱的刘海,“你带着石膏还要溜出来吃冰淇淋。”
顺带打量了眼米格尔的膝盖,“没事吗?”
货轮的汽笛声不合时宜的响起,米格尔捏着甜筒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想起之前看的比赛集锦,解说员用夸张的语调重复“米格尔·加西亚的左腿价值5000万欧元。”
而此刻这条腿正笨拙地卡在长椅缝隙。
“你知道我是谁。”他突然说。
鸥群掠过圣家堂的尖顶,在温筱漆黑的瞳孔里投下转瞬即逝的白影。
她起身时亚麻裙摆扫过他的膝盖,雪松的气息突然变得浓烈。
“电梯里有你的应援海报”,她将空蛋卷壳精准扔入垃圾桶,“笑得很蠢。”
米格尔仰躺在理疗床上,膝盖被机械臂缓慢压向胸口。
他盯着天花板,“中国女人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突然问正在调整器械的队医玛尔塔。
玛尔塔手一抖,扳手差点砸中他脚踝:“反正不是你这种瘸腿黄毛。”
门缝外炸开卡洛斯的怪叫:“我们甜心要孔雀开屏了!”
汉斯挤进来晃着手机,屏幕上是谷歌搜索界面,“中式海鲜饭食谱。”
“抓住她的胃才能抓住她的心,”他模仿美食节目主持人的浮夸语气,顺手把一包藏红花砸在米格尔胸口,“但哥们还是建议你先抓稳灭火器。”
他摸出冰淇淋店的收据,背面用中文拼音歪歪扭扭写着:“wēn xiǎo”。
*
石膏粉尘在斜射的晨光中悬浮,温筱的刻刀悬在还未成形的翅膀上。
普约尔教授的影子从身后笼罩下来,指尖敲了敲她黏土底座上的裂缝:“东方人果然只适合雕菩萨,没有灵魂的东西。”
温筱忍耐不语。
忽然一团湿黏土“啪”地砸中教授后颈,意大利女生索菲亚举起沾满陶泥的手,故作惊讶:“哎呀,手滑了!”
她冲温筱眨眼,挑衅的向普约尔教授做了个鬼脸。
教授铁青着脸离开后,索菲亚蹭到温筱身边,丢给她一盒薄荷糖:“别理那老古董。上周他骂我雕的大卫像没睡醒。”
她突然掰开温筱紧攥的拳头,将糖塞进去,“所以我在他咖啡里加了双倍的双倍浓缩。”
温筱的睫毛颤了颤。她低头发现糖纸背面画了只竖着中指怼天怼地的小猫咪。
米格尔的围裙带子绞成死结,洋葱丁在案板上被摆弄得奇形怪状。
汉斯举着手机录像:“加西亚下厨首秀!西班牙海鲜饭の恐怖袭击!”
“闭嘴!”米格尔挥舞锅铲,辣椒粉被错当成藏红花撒进锅里,“中国女孩都喜欢......”他卡壳了,突然想起温筱吃冰淇淋时挑出所有坚果碎的动作,“喜欢......不吃坚果的人?”
卡洛斯从背后勒住他脖子,往他嘴里塞了块黑巧:“兄弟,追亚洲姑娘得先学会用筷子,而不是烧厨房。”
米格尔吐出没撕干净的包装纸,崩溃大叫“那你教我!”
“教你个鬼!”营养师玛塔夺过焦黑的平底锅,“再进厨房我就把你绑在理疗床上!”
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温筱蜷缩在雕塑投下的阴影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索菲亚拎着两罐啤酒晃进来,马丁靴踢开满地青铜碎屑:“雕塑系潜规则”,她砰地拉开易拉罐,“所有被普约尔骂过的人,都是我的盟友。”
她掀开沙发旁的防尘布,露出里面未完成的艺术作品。
上千片镜面碎片用鱼线串联起来,中央是一尊断裂的小提琴,琴身缠满绷带,琴弦崩裂形成道道裂痕。
“这是我还没有完成的作品。”索菲亚灌了口啤酒,指尖弹了弹琴颈处的裂缝,“我前男友自称是‘天才作曲家’,结果他写的曲子一首也卖不出去。”
她冷笑一声,“现在他己经改行修空调了。”
温筱手里转着的刻刀顿了顿。
镜面碎片中,她的倒影被割裂成无数个苍白的自己。
索菲亚突然凑近,冰凉的啤酒罐贴在她手背上:“知道我为什么要用绷带缠琴吗?”
她扯开一截绷带,露出底下潦草的刻字,“沉默比谎言更震耳欲聋”。
指尖划过刻字,突然拽过温筱的手腕。
绷带松脱的刹那,冷白皮肤上淡粉色的旧疤就像褪色的藤蔓,刺进了索菲亚的眼睛。
“你知道吗?”
她将啤酒罐底按在疤痕上,铝罐的冰凉激得温筱一颤。
“12岁生日那天,”温筱的声音像生锈的琴弦,“他们在苏黎世谈并购。”
松节油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她想起那间能俯瞰黄浦江的顶层公寓,水晶吊灯把生日蛋糕照得惨白。
保姆唱完生日歌后,她独自把奶油抹在画册上,也只有替父亲送来礼物的助理对她说了句“生日快乐”。
“后来呢?”
“后来我雕了人生第一尊雕塑。”
“用的汤匙,把奶油挖成天使翅膀的形状。”她顿了顿,“母亲视频时说这像是快要融化的雪,但我知道她根本没看清,镜头一首对着她新买的翡翠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