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我被隔壁306的吱呀声惊醒。老式木床有规律的摇晃声透过单薄的墙壁传来,像一把钝刀反复锯着我的神经。我摸黑从床上爬起来,水泥地的凉意顺着脚心窜上了我的脊背。
"又来了。"我对着黑暗嘀咕,摸到搪瓷缸灌了口凉白开。窗外的月光被晾衣绳分割成碎片,照在墙面的奖状上——那是去年报社发的"优秀通讯员"。
床板声突然停了,紧接着是拖鞋趿拉过水泥地的响动。我贴着墙壁,听见张建军压着嗓子说话:"轻点儿,别吵醒隔壁那个记者。"李红梅的回应带着鼻音,像是哭了。
我正想退回床上,304的门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嘎声。透过门缝,我看见林菲菲赤脚往我这屋走,月光把她身上那件我的旧衬衫照得半透明。她右手拎着暖水瓶,左手按在后腰上——那是昨晚在天台摔伤的位置。
她轻轻推开我的房门,闪到了我的身边。"偷听上瘾了?"她凑到我耳边,带着薄荷牙膏的气息喷在我耳廓上。我这才发现她衬衫第三颗纽扣系错了位置,露出一截雪白的腰线。
暖水瓶塞进我手里,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我的下巴。我抓住她的手腕,摸到昨晚包扎的纱布边角:"伤没好乱跑什么?"
她突然踮起脚,鼻尖几乎贴上我的嘴唇:"陈大记者管得真宽。"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我能数清她左眼下方三颗浅褐色的雀斑。
暖水瓶此时突然变得烫手。这时走廊尽头传来开门声,我们同时松开对方。王婶端着尿盆从公共厕所回来,绛紫色针织衫的袖口沾着水渍。
"作死啊大半夜的。"她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突然盯着林菲菲的脚,"304的,你拖鞋穿反了。"
林菲菲低头看脚上左右颠倒的塑料拖鞋时,306的门开了。李红梅裹着碎花睡袍站在门口,眼眶通红,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
"菲菲..."她嗓子哑得厉害,"能借我片止痛药吗?"
清晨六点,筒子楼醒得比太阳早。
我在公共水池边刷牙时,张建军蹲在旁边搓洗工装裤。他右手虎口结着血痂,裤管上沾着可疑的深色污渍。肥皂泡在水盆里破裂的声音像极了昨晚的吱呀声。
"陈记者。"他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传来,"听说你会修收音机?"没等我回答,他就从裤兜掏出个半导体,后盖用橡皮筋捆着,"红梅睡不着就爱听这个,最近杂音大得很。"
我接过收音机时,看见他左手无名指有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的。
304的门吱呀开了。林菲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走出来,裙摆下方露出缠着绷带的脚踝。她拎着铝制饭盒,走路时微微跛着,发梢还滴着水。
"给。"她把饭盒塞给我,指尖带着蜂花洗发精的味道,"昨天答应你的韭菜盒子。"饭盒边缘有些凹陷,像是摔过。
张建军突然站起来,肥皂水溅了我一裤腿。他盯着林菲菲的脚踝,喉结上下滚动:"昨晚...谢谢你的药。"
林菲菲正用发卡别刘海,闻言动作顿了顿。阳光穿过她耳际的碎发,照见耳垂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那是她唯一戴过耳环的证据。
"李红梅的布洛芬是我从夜巴黎顺的。"她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要谢就谢赵胖子。"
张建军的表情瞬间阴沉。我捏紧饭盒,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时王婶拎着菜篮子经过,篮子里躺着两根蔫了的黄瓜。
"304的。"她停下脚步,罕见地没翻白眼,"下午街道来检查卫生,你家门口那堆..."
"知道啦。"林菲菲拖长声调,突然挽住我的胳膊,"我家陈默会收拾的。"她指甲掐进我肘窝的,疼得我倒吸凉气。
王婶的嘴张得能塞进鸡蛋。张建军手里的肥皂掉进水池,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菲菲的裙摆。
下午三点,我在304帮林菲菲糊窗户缝。
报纸刷着浆糊的味道让我鼻子发痒。林菲菲跪在床上钉窗帘,膝盖陷进棉花的褥子里。她穿着件领口松垮的白色背心,后背肩胛骨随着动作起伏,像两只被困住的鸽子。
"左边再高点。"她咬着发卡说话,声音含糊。我伸手调整报纸角度时,看见她后腰的淤青己经变成黄绿色,像幅褪色的地图。
这时走廊突然传来争吵声。透过门上的气窗,我看见李红梅揪着张建军的领子,睡袍腰带拖在地上。她小腹微微隆起,在争吵间隙无意识地用手护着。
"...又是血!"她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带着颤音,"第几次了?你说!"
张建军去握她的手,被她猛地甩开。他工装裤右侧口袋鼓出一块方形轮廓——是那个半导体收音机。
林菲菲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呼吸喷在我后颈上:"赌五毛钱,今晚还有吱呀声。"她身上飘来万紫千红润肤脂的香味,混着淡淡的汗酸味。
我没回头,抓住她绕到我胸前的手:"你膝盖破皮了。"她右手食指有道细小的伤口,己经结痂。
"钉窗帘扎的。"她想抽回手,却被我握得更紧。掌心的茧子摩擦着我的手背,那是长期端盘子留下的印记。
走廊上的争吵变成了啜泣。李红梅蹲在地上哭,张建军手足无措地站着。王婶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滴水的菠菜。
"看够了没?"林菲菲突然咬我耳朵,"浆糊要干了。"
我转身把她按在墙上,报纸从手里滑落。她后背贴着"光荣之家"的褪色奖状,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就在我低头那瞬间,楼下传来收废品的摇铃声。
"晚了。"她推开我,指了指窗外渐黑的天色,"李红梅该做晚饭了。"
果然,当晚吱呀声没再响起。
我趴在305的窗口抽烟,看见306亮着灯,窗帘上投出两个人影。张建军在给李红梅梳头发,动作笨拙得像在对付一捆稻草。
304传来哗啦的水声。透过排风扇的缝隙,我看见林菲菲在擦洗身子。水珠顺着她脊椎的凹陷流下去,消失在腰间的毛巾里。她左肩胛骨上有块指甲盖大的胎记,形状像一片枯萎的枫叶。
我掐灭烟头时,一块小石子砸在窗框上。林菲菲裹着我的蓝衬衫站在楼下,湿发在月光下泛着青色。她做了个下楼的手势,受伤的脚踝让她站立不稳。
筒子楼的大门铁链上了锁。我翻窗跳下去时,听见306的窗户轻轻关上的声音。
林菲菲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是张建军那个半导体收音机,后盖己经修好了。
"李红梅的。"她眨眨眼,"我偷的。"
我按下开关,喇叭里传来邓丽君的《甜蜜蜜》,杂音全无。林菲菲突然跟着哼唱起来,走调得厉害。夜风吹起她宽大的衬衫下摆,露出贴满膏药的膝盖。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揉在一起,投在斑驳的墙面上。306的灯还亮着,窗帘上映出两个靠得很近的人头。
半导体突然换成了午夜新闻,女主播冷静地播报着明日暴雨预警。林菲菲的笑声混着电流杂音,飘向筒子楼锈迹斑斑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