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墨荷玉。
我的「因」,我的「果」……
从这一刻开始。
窗根儿底下那棵洋白蜡,叶子尖儿刚染上那么一抹怯生生的金黄,像是不小心打翻了秋姑娘的调色盘,却又羞答答地不敢多蘸。
风一过,那点儿黄就在绿意里怯生生地抖。
秋天,真到了。
都说初秋是丰收季,满世界金灿灿,果子沉甸甸,该是乐呵的时候。
空气里都该飘着麦浪的香和果子的甜。
可这乐呵劲儿吧,搁我这儿,总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像刚灌下去一口温吞的茶水,不上不下地堵在心口窝。
火红的枫叶还在颜料盘里没调开呢,青涩得紧,有些果子也硬邦邦地挂在枝头,透着股愣头青的傻气。
倒是这胡同里的洋白蜡,性子急,抢了银杏的风头,成了北京秋色递出的第一张名片。
金秋十月?那还早呢。
可五西大街那头儿,人指定己经乌泱乌泱地预备着了,就等着挤破头去看那所谓的“第一站”的景儿。
平心而论,那景儿确是顶顶好看。
金黄一片,铺天盖地,可我这心里头,还是更稀罕家门口这抹“怯生生”的早秋。
今儿个起个大早,老妈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灶上大铁锅哐啷哐啷响,铲子翻飞,一股子勾魂摄魄的酸甜味儿钻满了屋子的每个犄角旮旯。
刚出锅的山楂球,滚烫滚烫地躺在簸箕里,个个裹着晶亮雪白的糖霜,红得透亮。
光是看着,腮帮子就条件反射地泛酸,口水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我爪子刚伸过去,老妈眼疾手快,“啪”一声脆响拍在我手背上。
“刚进了半袋子糖炒栗子,胃还要不要了?跟个饕餮似的没个够!甭惦记。”
她努努嘴,指向旁边一个编得精巧的小竹篓,里面堆满了山楂球。
“趁热乎,赶紧的,给街坊邻居他们送点儿去!一家一份儿,别落下!”
得,跑腿儿的活儿又落我头上了。
我撇撇嘴,认命地拎起那沉甸甸、还带着锅气的小竹篓儿出了门。
竹篾的清香混着热腾腾的酸甜气儿,一路跟着我。
这胡同里的街坊情谊,几十年如一日,讲究的就是个“礼尚往来”,热络得像这秋日午后的太阳。
我这送出去一篓子滚烫的山楂球,转一圈回来,手里愣是没空着,反倒成了个移动的“丰收展示架”。
李婶儿那院儿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盛,香得能醉人。
她接过山楂球,笑眯了眼,转身就从蒸笼里装了几块儿还冒着热乎气的桂花糕,不由分说塞我手里。
“刚蒸的,尝尝婶儿的手艺!香着呢!”
那糕软糯得几乎托不住,金黄的桂花蜜像是要滴下来。
王大爷正坐在他那把油亮的藤椅上听匣子里的京戏,咿咿呀呀。
见我来了,戏也不听了,颤巍巍起身,非让我揣上瓶冰凉瓷实的老北京酸奶:
“丫头拿着!解腻!地道着呢,就认这个蓝瓷瓶儿!”
瓷瓶握在手里,凉丝丝的,瓶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路过张大妈家那飘着焦香的小煤炉,还没等我开口,她眼尖瞧见我手里的东西,立刻掀开炉盖儿,一股更为甜香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
她麻利地用火钳夹出个烤得皮开肉绽、滋滋冒糖油的红薯,烫得首哈气,却不由分说往我怀里塞:
“快!趁热乎!甜掉牙!刚给你李婶儿送完山楂?好孩子!拿着拿着!甭客气!”
那红薯烫手得很,隔着纸都灼人。
好家伙,这一趟下来,感觉不是去送温暖的,倒像是去“打劫”的。
两只手被塞得满满当当,活像个刚扫荡完年货的小地主,怀里抱着温软的糕,手里攥着冰凉的瓶,臂弯里还兜着个滚烫的“甜蜜炸弹”,篮子也不知不觉的又满了。
“妈!我回来了!”
我用肩膀顶开家门,一股脑儿把怀里这堆“战利品”卸在堂屋的桌上。
身上那件薄大衣被屋里的暖和气一烘,再加上刚才抱着热红薯,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大衣给扒了,随手甩在椅背上。
老妈从里屋掀开蓝印花布的门帘子出来,一眼就瞅见我穿着单衣站在那儿,眉头“唰”地一下就拧成了个解不开的疙瘩,声音陡然拔高: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这刚入秋,天儿是说凉就凉,穿堂风嗖嗖的,骨头缝儿都给你钻透了!你当这还是三伏天儿呢?赶紧给我穿上!”
她几步冲过来,抄起椅背上的大衣就往我身上裹,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回头着了凉,咳嗽发烧的,鼻涕眼泪一大把,嗓子眼儿跟吞了刀片似的,难受的可是你自己!甭指望我端茶倒水地伺候你!”
“知道了知道了……热死了……”
我拖着长音儿,不情不愿地把那件带着点儿淡淡樟脑味儿和阳光晒过味道的大衣又裹回身上。
布料摩擦着刚出过汗的皮肤,确实有点黏腻的闷热。
但老妈那眼神儿,比秋老虎正午的日头还毒辣,带着十足的“威慑力”。
“妈,没啥事儿了吧?”我稍微适应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试探着问,眼睛瞄向桌上那几包分装好的山楂球。
“没了,咋了姑娘?这就憋不住想出去野了?”
老妈一边手脚麻利地归置我带回来的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斜睨了我一眼。
“嗯哪,屋里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儿,晒晒背。”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应着,手却快如闪电,精准地抓走了桌上两小包用油纸包得方正正的山楂球。
“去吧去吧,”老妈挥挥手,注意力还在那烤红薯上,“看着点儿胡同口的车,叮铃咣啷的!早点回来!太阳下山前必须进家门!”
“知道了!”声音还在屋里飘着,人己经像条滑溜的鱼,揣着我的“私货”溜出了门。
“咚咚咚——”
我熟门熟路地拐进旁边那条更窄些、墙皮斑驳的胡同,停在一扇掉了不少漆、露出木头原色的红木门前,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门“吱呀”一声,带着年久失修的呻吟,开了条缝。
陈俊南那张睡眼惺忪、头发炸得跟被雷劈过的鸡窝似的脸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他眯缝着眼,好半天才聚焦看清是我,嘴角立马咧开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拖长了调子:
“哟嚯!我当是谁呢,敲锣打鼓的!这不是咱们胡同一枝花、人美心善的墨大小姐吗?今儿个是什么仙风把您给吹到我这寒窑来了?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有何贵干呐?是视察民情还是体察疾苦?”
他整个人懒洋洋地嵌在门框里,像没长骨头。
“滚蛋!少跟我这儿贫嘴滑舌!”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废话,首接上手一把推开他那碍事的肩膀,熟门熟路地侧身挤进他家的小院儿。
小院儿收拾得还算干净,墙根儿堆着些旧花盆。
当院儿有棵半大的石榴树,枝叶间挂着几个己经红透、咧着嘴笑的石榴,地上零星掉着几片枯黄的叶子,被秋风卷着打旋儿。
我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了一圈儿院子里的犄角旮旯
——猫爬架空空如也,窗台上没有,墙角晒太阳的破藤椅上也光秃秃。
“猫呢?怎么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我叉着腰。
陈俊南被我推得晃了晃,慢悠悠地跟进来,又跟没骨头似的倚在堂屋的门框上,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
“秋乏,懂不懂?老祖宗总结的至理名言!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仨月!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呸,是天干物燥,人犯困,猫主子们更犯困!
这大好的秋光,不睡觉多浪费?估计窝哪个暖和旮旯里,梦里抓蝴蝶啃小鱼干呢……”
“行行行,打住!就你歪理多!一套一套的!”
我懒得听他继续胡诌八扯,首接把手心里攥得有点温热的那一包山楂球朝他怀里丢过去。
“喏,好东西!赶紧堵上你的嘴!”
“这啥玩意儿?”
陈俊南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还带着我手心温度的小油纸包,狐疑地掂量了一下,又凑近鼻子嗅了嗅。
下一秒,他那双原本还睡意朦胧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
“山楂球?阿姨炒的?这味儿……错不了!”
他脸上的困倦瞬间一扫而空。
“废话!除了我妈,谁还有这能勾魂儿的手艺?”
我看着他瞬间精神焕发、两眼放光的样子,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想笑。
“你丫之前不是在我家窗根儿底下念叨好几回了?”
“哟!墨大小姐今儿个是良心发现啊?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知道惦记着我这孤苦伶仃的胃啊?”
陈俊南立刻眉开眼笑,拆开纸包,拈起一颗最大最红艳的山楂球,看也不看就往嘴里一丢。
“美得你!要不是我早上贪嘴,栗子吃顶了,老妈盯我跟盯贼似的看得紧,这包‘漏网之鱼’早进我肚子里消化八百遍了,还能轮得到你在这儿美滋滋?”
陈俊南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还不忘贫嘴。
“甭管咋来的,进了我嘴就是我的!谢了啊大小姐!”
我懒得再理他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抬脚就往他那光线更暗的里屋走。
“你刚不是说猫在里屋吗?我看看去,别是睡死过去了。”
说着就伸手去掀那挂着的布帘。
里屋没开灯,窗户也小,光线昏沉沉的。
我探头往里仔细看了看,空空如也,别说猫,连根猫毛都没飘着。
“里屋也毛都没有,你那两只懒猫呢?被秋风吹跑啦?还是学会遁地术了?”
陈俊南正把剩下那包山楂球像宝贝似的放在堂屋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上,闻言转过身,拍了拍沾了点糖粉的手:
“得嘞!瞧好吧您呐!小爷我亲自出马,这就给您把两位睡神祖宗请出来!保证让您见着活的!”
翻翻墙角堆着的旧纸箱,扒拉扒拉石榴树下茂密的杂草丛,又踮着脚往院墙根儿堆放杂物的棚子顶上瞅。
我抱着胳膊,靠在堂屋冰凉的门框上,看着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透过头顶石榴树稀疏了不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一阵稍强的秋风打着旋儿卷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擦着他的衣边儿,沙沙作响地飘向墙角。
“嘿!找着了!这俩小兔崽子,真会挑地方!”
陈俊南的声音带着点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从靠近邻居家的墙根儿传来。
他仰着头,手指着上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眯起眼睛往高处看。
果然,那只虎头虎脑的大狸花,正蹲在邻居家的灰瓦房檐上。
另一只体型小些、通体乌黑的小猫,则怯生生地跟在大狸花后面。
“能耐啊!爬那么高!”我仰得脖子有点酸,忍不住嘀咕,“也不怕摔着!”
“那可不!随我!”
陈俊南叉着腰,也仰着头,脸上是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痞气又理所当然的灿烂笑容。
他顺手又从桌上的油纸包里摸出一颗红艳艳的山楂球,看也不看就精准地丢进嘴里,转头冲我说:
“诶,我说大小姐!谢了啊!这味儿,倍儿正!真是绝了!回头一定替我好好谢谢阿姨!就说她炒的山楂,救了小的一条馋命!”
他夸张地拱了拱手。
“切,就贫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