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夜我立在太行义舍望星台,掌心的青铜罗盘灼如炭铁。荧惑星悬于心宿主位,红得妖异,像汉家王朝溃烂的伤口在渗血。身后马蹄声碎,细作滚鞍落地,呈上的密报浸着暗红——不是朱砂,是人的血。"董贼率西凉军入洛阳,何进授首,少帝被废......"羊皮纸上的字迹刺得眼眶生疼,三年前方山血盟时"汉家心脏己烂"的预言,到底成真了。
"彭脱何在?"道袍扫过石台上的《太平经》残卷,卷首"天地人"三环图被烛火映得透亮。拄着竹杖的老者越众而出,太极图纹的袖口闪过寒芒。他腰间不再是寻常竹杖,而是颍川战场缴获的汉军指挥杖,杖头云雷纹磨得发亮:"大贤良师,邺南城头的'董'字大旗,己按您说的改了笔画。"
我将密报掷入火盆,火苗腾起时照亮他眼角皱纹:"董卓入京,必烧洛阳。你带三百弟兄扮作难民,把'董贼入京,黄天显灵'的话,说到每个百姓心里去。"彭脱竹杖一顿,铁环清响:"可是要借邙山石刻?"
"不止。"摸出块龟甲,上面用朱砂写着"荧惑守心,改朝换代","邙山有处石壁,石纹天然如'天'字。你带酸液去,月食之夜刻'董'字无头之相。要让洛阳人亲眼见着——董卓的'董'缺了头,便是'黄'字起笔。"
彭脱抚过龟甲,忽然抬头:"当年太学修《京氏易传》,陈博士说'金石之变,必应人事'。这招借石改谶,暗合古法。"我拍他肩膀,触到粗布下的链甲——那是用黄巾军护心镜熔铸的软甲,轻便坚固。"洛阳如今是虎狼窝,若遇麻烦,找李肃。"压低声音,"他在董卓帐下任骑都尉,认得这竹节符。"递过刻着太极图的竹片。
寅时三刻,彭脱带弟兄消失在太行雾霭中。登上望星台最高处,北斗斗柄指向西南,如出鞘的剑。山风卷起黄巾角带,想起十六岁在太学藏书阁,刘墨指着星图:"角兄,天枢星若暗,天下必乱。"如今这颗星亮得反常,照得人心发寒。
三日后的洛阳,乱成沸鼎。我扮作云游道士混在难民里,上东门的西凉兵提血淋淋的人头查验"妖人"——对着百姓咽喉喷符水,咳嗽者当场格杀。袖中藏着蜂蜜调的甘草水,故意呛声,将符水泼向查验官:"军爷这符水怕是假的,呛得贫道咳血!"
查验官抹脸欲发作,瞥见我腰间《太平经》残卷,眼神骤变。心中一紧,却听他压低声音:"先生快走,李都尉今日搜捕彭脱一伙。"原来他是太平道暗桩。点头掠过,混入人群时听他骂士兵:"再磨蹭,董相国的赤马队来了都得砍头!"
洛阳街头血腥味浓。太学讲堂成断壁残垣,明伦堂孔子像没了头,立着董卓的"董氏功德碑",却被流民涂满"董贼"二字。路过南市,见小女孩蹲墙角用炭笔画"黄"字,孩童手拉手唱彭脱编的童谣:"董字无头走,黄天覆九州;北斗掉个个,天下换诸侯......"
暮色浸透邙山,山腰遇见李肃。他骑黑马披玄铁鱼鳞甲,左胸露一角黄巾——用战死同乡衣襟改的。"大贤良师。"翻身下马,甲胄声惊飞寒鸦,"彭脱在北麓采石场,被我的人围住。但不知您要保他还是......"
打量这三十岁汉子,想起他在凉州布道时用符水救三百流民。眼底血丝密布,显然在董卓帐下不好过。"保他。"简短道,"但要做得像回事。"李肃点头,掏出铜盒:"董白小姐要符水,她怪病又犯,相国悬赏千金。"
打开铜盒,南阳桐木匣盛着三枚蜡丸——太行露水煎的艾草汁混朱砂。"告诉她,子时三刻对着北斗服。"顿了顿,"替我带话:黄天立,苍天黑,董氏可保身,不可保天下。"李肃眼神一震,山下突然传来喊杀声。斥候策马奔来:"都尉!采石场火光冲天,疑似妖人纵火!"
"走!"李肃翻身上马,故意将马头转向西侧山坳,"大贤良师,得罪了。"令旗一挥,二十骑向西驰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掩住采石场真方位。摸黑潜入时,彭脱正带弟兄用酸液蚀刻石壁。他竹杖插地,杖头红布条被火星点燃,映得脸上皱纹如刀刻。"您看这'董'字草头,经酸液一蚀,像被砍了一刀。"
石面上,"天"字纹路旁,新刻"董"字上半模糊成"廿",下半"重"缺顶横,远看竟如"黄"字上半。"好手段。"赞道,山顶传来马蹄声,"动手点火,按计划撤。"彭脱掏出火折,点燃硫磺草。青色火焰腾起,石壁"董""天"二字被烟雾笼罩,宛如"黄天"在燃烧。身后传来李肃的喊杀声:"妖人在此,围住!"但声音刻意夸张,留足撤退时间。
带弟兄从秘道撤离,听见李肃在身后怒喝:"饭桶!让他们跑了!追!"马蹄声渐远,彭脱轻笑:"这李肃,当年太学连《孝经》都背不全,如今'贼喊捉贼'倒学得精。"子时三刻回城郊据点,小校捧描金漆盒来:"董相国府送的,小姐谢礼。"
打开是三寸高纯金玄鸟雕像,鸟喙衔帛书,董白字迹娟秀带病弱:"承蒙赐药,白己能行。相国欲聘先生为军师,共图大业。白虽女流,亦知黄天不可违,望先生三思。"捏碎帛书,金粉落案头《九州方图》洛阳处。彭脱竹杖指地图西凉军标记:"董卓树敌无数,咱们借他手搅乱洛阳,再趁势......"
"不。"望窗外北斗,镇星亮得刺目,"董卓是苍天掘墓人,黄天大道岂能与豺狼共谋?"摸出陈宫伯铜印,印文在烛光下冷光森森,"传令各州渠帅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待董卓与关东诸侯狗咬狗,三十六方精锐首取洛阳——让黄天从血泊里站起来。"
彭脱突然剧烈咳嗽,手帕染血——颍川旧伤。按住他瘦得硌手的肩:"明日带弟兄回太行,洛阳事由我盯着。记住,咱们的人可死,黄天的谶语要像瘟疫,传遍洛阳街巷。"
寅时,独自登邙山。月光下,白天蚀刻的"黄天"石纹熏得发黑,却更显苍劲。远处洛阳打更声颤,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解下青铜剑,剑身上"建武"年号磨平,却在月光映出自己脸——三十八岁,眼角细纹密如蛛网,鬓角霜色明显。
想起十三岁在母亲坟前对月起誓重立天道,如今天道未立,洛阳己成炼狱。"荧惑守心,汉家必亡。"对星空喃喃,剑尖挑碎石抛向心宿。碎石划破夜幕时,仿佛看见无数黄巾军面孔在星空中闪——母亲、孙氏、陈宫伯、刘墨......他们都在看着,眼里有期待、哀求、怒火。
山风卷道袍,露出染血的黄巾内衬。洛阳火光映红半边天,董卓赤马队在街头横冲首撞,却不知扬起的尘土里,早埋下黄天种子。该让董贼尝尝"董字无头,黄天有眼"了。握紧剑柄,转身走向黑暗中的洛阳城,身后邙山秘谶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如撕开苍天的巨口,要吞下这腐朽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