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娇月与狄霞并辔自太湖畔别过王曲阎,双骑踏碎满地残红,纵马朝缥缈峰疾驰。狄霞一袭玄色劲装衬得英姿挺拔,时而回首望向身旁的李娇月,见她鬓边桃花簌簌飘落,粉面映着晚霞,恍惚间又回到往昔岁月。
那时二人意气相投,常互相陪伴,彼此谈心,只道是知心挚友,谁能料到,历经江湖风雨、魔教追杀,彼此身影早己深深刻进对方心底。
忽闻身后蹄声渐远,李娇月轻舒罗袖拂去鬓边落英:“魔教此番竟未追来。”狄霞握紧缰绳,剑眉微蹙:“定是正教联盟围攻总坛之事迫在眉睫。
只是……”话音未落,李娇月己读懂他眼底忧虑,柔声道:“柳乘风与义父相交莫逆,梅影山庄定能容得我们安身。”
行至苏州地界,远处缥缈峰隐入云雾。山道蜿蜒间,忽见一株千年古梅横斜路旁,枝头残雪未消,暗香浮动。狄霞翻身下马,解下腰间酒囊饮了一口,又递给李娇月:“记得前年你我在客栈的屋檐上,一聊便是整夜?
你说想看看江南的烟雨,我讲起了我的市井生活,说那街头巷尾的吆喝声,还有混在人群里偷学功夫的趣事。
”李娇月接过酒囊轻抿,双颊晕开红晕:“还说呢,害得第二日赶路时,咱俩都在马背上首打瞌睡。”
正谈笑间,忽闻琴音破空而来。循声望去,青石小径尽头,青衫老者抚琴于梅影之中,指下《十面埋伏》曲调忽而转为《凤求凰》,弦音缠绵处似有深意。狄霞心头一动,低声道:“想必就是柳前辈了。”
二人整衣上前,李娇月盈盈下拜:“晚辈李娇月,乃狄霞之妻室,与夫君同来投奔。义父王曲阎常念及您与他的交情,此番遇魔教追杀,特来叨扰。”狄霞亦长揖到地:“柳前辈,小侄狄霞有礼了。”
柳乘风闻言,抚琴的指尖猛地一顿,青铜琴弦发出刺耳的铮鸣。
他霍然抬头,两道目光如寒星般在二人身上扫过,苍老的面容先是惊得微微抽搐,继而目光灼灼,将狄霞与李娇月从上到下打量个通透。
狄霞与李娇月见他神色古怪,心中皆是一沉。李娇月下意识攥紧狄霞的衣袖,低声道:“莫非……柳前辈不信?
”狄霞深吸一口气,伸手入怀,摸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令牌——牌面之上,一株寒梅遒劲盘曲,梅瓣边缘泛着幽幽冷光,正是王曲阎临别时郑重交托的信物。
“柳前辈明鉴!”狄霞双手奉上令牌,“此乃义父亲授,说见牌如见人!”柳乘风喉头滚动,枯瘦的手掌竟微微发颤,他抢步上前接过令牌,凑到眼前反复端详,浑浊的老眼忽而泛起泪光。
只见他指尖轻轻着牌背某处凹陷,像是在确认什么隐秘记号,良久才长舒一口气:“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当年老王头刻这梅花令牌时,还笑说要留着给孙儿辈当压岁钱!”
他猛地将令牌揣入怀中,反手握住狄霞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好!好!既然是那王老头的义子儿媳,还站在这喝西北风作甚?随我来!
”说罢袍袖一甩,踏着满地梅影大步往庄内走去,口中兀自念叨,“可算有人能治治那老东西的倔脾气了……”
柳乘风袍袖轻挥,引着二人穿过九曲回廊。檐角铜铃叮咚,惊起梅枝上宿鸟,扑棱棱掠过寒潭,搅碎一池月影。
但见庄内亭台楼阁错落,青砖黛瓦间爬满老藤,池中残荷横斜,倒与外头的春意盎然别有一番风骨。
“二位请。”柳乘风推开客房雕花木门,铜环撞击声在廊下回荡,“寒舍虽不比华山气派,却也清净。”他抚须一笑,目光扫过狄霞腰间玉佩,忽似想起什么,苍老的手指微微蜷起。
李娇月瞥见这细微动作,与狄霞对视一眼。正欲开口,早有家仆鱼贯而入,青瓷碗盏叮当,酱鸭的油香混着蒸鱼鲜味扑面而来,另有碧粳粥腾起袅袅白雾。
柳乘风亲自斟了两碗桃花醉,酒液殷红如血:“此酒用后山百年梅树的花苞所酿,二位且尝尝。”
狄霞端起碗盏,酒未入口,心中己泛起酸涩:“柳前辈,义父他……”话未说完,酒碗重重搁在案上,震得酱汁溅出些许,“他独身前往燕地寻仇,临行前将我们托付给您。
他喉结滚动,想起义父白发苍苍却执意孤身涉险的模样,眼眶不禁发热。
柳乘风握着酒壶的手猛地收紧,陈年竹编“吱呀”作响:“王老头还是这般拗脾气!当年黄山论剑,他为救个素不相识的小乞丐,硬是以一敌三,战退崆峒三老……”话音未落,忽从袖中摸出半块青铜令牌,正是二十年前二人结拜时所制,“他既托了你们来,我自当护得周全。”
李娇月指尖轻抚杯沿刻着的梅纹,低声道:“只是如今正教各派集结三百高手围攻魔教总坛,江湖恐将有更大的风波。”她望向窗外摇曳的梅枝,烛火在眼中明明灭灭,“义父此去,吉凶难料……”
“小友可听过‘月满则亏’?”柳乘风突然起身,袍角扫过满地月光,“昔年武林盟围攻魔教,便是因骄兵轻敌,折损大半精锐。”他枯瘦的手指点向天际,“魔教盘踞西域数十载,怎会没有后手?”
狄霞霍然站起,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响:“柳前辈的意思是?”
“雁门关外,十年前也曾有正教高手设伏围剿魔教。
”柳乘风凝视着杯中酒,声音低沉如暮鼓,“三百人去,归来者不过二十。须知‘水满则溢’,太过自负,终是祸端。”他忽然将酒泼在地上,火苗“轰”地窜起半人高,映得三人面容忽明忽暗。
夜色渐深,梅香裹着寒意透窗而入。李娇月握紧狄霞发凉的手,忽觉窗外梅影婆娑,似有无数刀剑交错。江湖的风雨,怕是比料想中来得更快。
狄霞剑眉微蹙,沉吟片刻后拱手问道:“柳前辈之意,此番各派围攻魔教,莫非凶多吉少?”
柳乘风并未急着应答,枯瘦手掌缓缓着青铜令牌,忽听得檐角铜铃骤响,夜风卷着梅香扑入窗棂。
他立起身子,苍老的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似要将往昔岁月揉碎了,掺进这夜色里:“倒也未必。
遥想二十年前,少林达摩院首座、武当紫霄真人,还有你义父王曲阎那手‘赤阳掌’,何等威风!
那时节,魔教龟缩西域边陲,见了正派弟子,恨不能缩进地缝里。”
他忽地苦笑一声,袍袖扫过案上酒渍:“却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部《幻神经》横空出世,传言练成可通鬼神、掌生死。
各派为夺秘籍,先是嵩山派与丐帮火并,接着峨眉、昆仑也卷入纷争……”话音戛然而止,只听得窗外梅枝簌簌作响,似在替他诉说那段腥风血雨。
李娇月不自觉攥紧衣襟,轻声道:“后来呢?”“后来?”柳乘风仰头饮尽残酒,喉结剧烈滚动,眼中泛起追忆之色,却又似藏着几分不忍,“当年你义父集结数十名各派高手,只盼夺得《幻神经》后平息江湖风波。
谁料秘籍到手,众人见那能通鬼神、掌生死的奇书,皆起了贪念,为了独吞秘籍,刀剑相向,反目成仇。”
他袍袖微微发颤,拂过案上酒渍,声音渐冷:“你义父为求自保,无奈之下……只得痛下杀手,将在场之人尽数诛杀。
此事传出,正派众人哪管他初衷为何,只道他嗜杀成性、谋夺秘籍,纷纷唾弃,更有甚者,竟趁他不备,屠了王家满门……”
说到此处,柳乘风苍老的声音愈发沉重,仿佛被往事压得喘不过气:“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偌大的王府,只剩你义父一人……自那之后,他便隐姓埋名,远走江湖,却始终背负着这血海深仇与骂名……”
经此一役,武林元气大伤,再无人能震慑魔教。这些年,魔教暗地招兵买马,又得了西域奇士相助,竟渐渐成了气候。”
狄霞与李娇月听得面色惨白,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怔怔望着案上摇曳的烛火,耳畔似还回荡着凄厉的厮杀声。
李娇月指尖无意识着杯盏,半响才颤声道:“啊?那柳前辈,那《幻神经》真有他们口中传的这么神?
柳乘风抚掌大笑,震得檐下铜铃嗡嗡作响,笑罢却又微微一叹,从袖中取出一柄玉箫轻轻:“小女娃娃,当年武当山的‘紫霄剑’削铁如泥,可持剑者若心中无剑,不过是块废铁!
若《幻神经》当真能通神,得到它的人不早就天下无敌了?何苦争来夺去,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他忽地将玉箫往案上一敲,烛光猛地一跳:“想那前朝《正邪心经》现世时,多少英雄豪杰折戟沉沙?
到头来,练成之人不过寥寥。秘籍再奇,终究要靠人练;武功再高,也怕心怀贪念!
”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水顺着白须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依老夫看,那《幻神经》至多是本武功高深的典籍,偏生世人利欲熏心,才闹出这许多腥风血雨。”
柳乘风见二人听得入神,面上阴晴不定,忽而抬眼望向窗外。但见乌云不知何时己压上梅梢,半轮残月在云隙间时隐时现,山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阵阵呜咽。
他抚须一笑,将玉箫收入袖中:“罢了罢了,夜色己深,雨也快落下来了。”
说着起身推开雕花窗棂,冷风卷着梅香扑面而来,吹得烛火不住摇曳。“这些江湖恩怨,说来三天三夜也道不尽。
”他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劲风,案上酒盏轻晃,“你二人且先安歇,明日卯时,我在梅亭备下新茶。若还有兴致,老夫便把‘黑风崖血战’‘昆仑墟夺宝’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说与你们听。”
狄霞与李娇月忙起身拜谢,却被柳乘风伸手拦住:“在我梅影山庄,不必多礼。此番正教与魔教相斗,少说也要折腾数月。
你俩只管安心住着,待风波平息,再去寻那王老头不迟。”言罢大袖一挥,烛火“噗”地熄灭,廊下灯笼在风中明明灭灭,映得他白发如雪,“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