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防盛京王府的膳厅之中,正值辰时初刻。宜修手持银箸,欲舀那碗鱼汤。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腥气猛地窜入她的鼻腔。她只觉胃脘一阵翻搅,忙抬手掩唇,干呕起来。手中那白玉碗盏,“哐当”一声,滚落于地。
剪秋见状,脸色倏然一变,急急说道:“福晋月信己迟两月,莫不是……”话还未说完,胤祥己霍然起身。他身着的玄色蟒袍带翻了一旁的锦凳,大声喝道:“何柱!速请大夫!” 他快步走到宜修身边,半跪下来,搀住她,掌心贴着她微凉的手背,竟不自觉地轻颤着,柔声安慰:“卿卿莫怕,定是近日王府事务繁忙,累着你了。”
宜修倚在那缠枝莲纹靠枕上,浅浅一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那里正孕育着她与胤祥挣脱前世桎梏的骨血。心头一股暖流裹着酸涩缓缓漫开,她轻声说道:“王爷别急,许是咱们的孩儿来报信了。”
老医正凝神切脉,半刻之后,忽然伏地高呼:“恭喜王爷!福晋脉如滚珠,滑利冲和,乃是足三月的喜脉啊!” 胤祥闻言,眸中骤亮,一时竟忘形,打翻了案上的墨砚。紫毫笔滚落,朱砂溅满了袍角。他激动地高呼:“天佑我胤祥!终得嫡嗣承祧!” 他紧握宜修的手,贴于自己的颊边,泪意灼烫,说道:“即刻八百里加急奏报皇阿玛——怡亲王府有后了!”
紫禁城乾清宫内,廷议即将散去。梁九功疾步上阶,声音穿透九重宫阙:“盛京捷报!怡亲王福晋遇喜三月,胎象稳固!”
康熙抚掌大笑,龙纹袖袂震动,御案上的笔洗叮咚作响:“老十三戍边得嗣,真是双喜临门啊!赏东珠十斛、赤金项圈百副,赐名‘弘暾’(取旭日破晓之意)!”
满殿皇子齐声道贺。胤祉捋须笑道:“十三弟妹有福,此胎必是麒麟儿!” 胤禩垂眸,掩去眼中冷光,玉扳指叩得青砖脆响。
胤禛他僵立原地,如同一座磐石。佛珠在袖中寸寸碾过掌心血痕。宜修孕吐时的娇弱模样、胤祥狂喜的眉眼,在他脑中交织成刃。那碗他曾为她熬的安胎药,那方她为弘暾绣的虎头兜肚……如今全成了别人的温暖。
退朝时,他踉跄着踩空丹陛。苏培盛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开,只听他说道:“备马!回府!”
书房内密闭如冢,暮色渐渐漫进窗棂。胤禛愤怒地摔碎案头的珐琅彩婴戏瓶,碎瓷嵌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他摊开宣纸,狂草写下“宜修”二字,墨汁淋漓,仿佛是无声的哭泣:“惊鸿舞断前缘路,鱼腥催醒今世殇” ,“三月胎成他人子,佛前香烬恨更长”。
苏培盛隔门战栗着说道:“福晋遣人问晚膳…” 回应他的是砚台砸门的暴吼:“滚!谁扰立毙!”
他蜷缩在黑暗里,着那枚私藏的宜修手书诗笺(“长风破浪会有时”),忽然嗤笑出声:“菀菀类卿?可笑!本王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盛京王府佛堂中,檀香氤氲。宜修供上亲手所抄的《药师经 》,胤祥从后面环住她微隆的小腹,下颌轻抵她的云鬓,说道:“皇阿玛赐名‘弘暾’,咱们孩儿注定如朝阳破暗。”
她反握他的手腕,目光澄澈如镜,说道:“这一世,我不争凤位,不困深宫,只求弘暾在盛京草原纵马长大。” 窗外杏花纷扬,落满经卷,恰似前生未染血的纯白。
此番孕事,如石入深潭,在九龙夺嫡的暗流中漾开了宿命的新纹——有人沐光而行,有人画地为牢。
妊娠八月之际,柔则因腹中胎儿胎动频繁,夜夜辗转难眠。恰逢胤禛依照惯例前来探视,她赶忙攥住他的衣袖,哽咽着说道:“西郎……妾身实在是满心惶恐,恳请您让额娘来伴我左右……”胤禛不经意间瞥见她那浮肿的手腕,还有眼下浓重的青黑之色,脑海中不由浮现太医“福晋忧思过度,恐致早产”的诊断。思索片刻,他终是捻着佛珠,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明日便让苏培盛去将觉罗夫人接入府中。”
觉罗氏听闻消息,急忙携带着大包的药材匆匆赶来。踏入屋内,瞧见女儿斜倚在榻上,身形消瘦、憔悴不堪,心中一阵酸楚,险些落下泪来。到了午膳时分,胤禛陪坐在旁。席间,他语气冷硬地嘱咐道:“福晋身子孱弱,夫人多劝她安心静养。”觉罗氏强颜欢笑地应承下来,然而,当她捕捉到胤禛瞥向年侧福晋送来的参汤时的眼神,敏锐地察觉到他对年氏掌家权的默许。
膳后,柔则屏退了芳若等心腹,只留下乳母王嬷嬷在旁掌灯。
柔则突然扑进觉罗氏的怀中,悲恸大哭:“她们每日都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的孩子!李氏的丫鬟故意在游廊泼洒油脂,年氏送来的安胎药里竟混杂着红花……我就连喝口水,都得用银簪试过之后才敢入口!”说着,她颤抖着掀开锦被,露出绑在腹部的护胎铜镜,哽咽道:“额娘,我真的熬得好累……”
“西郎上月仅来用膳三次。”柔则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襟,指甲几乎嵌入缎面,“年世兰仗着掌管府中事务的权力,克扣我院中的炭火。我冻得瑟瑟发抖,却也不敢声张……那日,西郎见她捧着账本从书房出来,竟然笑着夸赞她‘懂事’!”王嬷嬷忍不住插嘴道:“老奴亲眼看见年侧福晋把福晋的东珠头面赏赐给了李格格……”
最令人痛心的哽咽终于爆发出来:“可这些都比不上宜修给我的伤害!那日,西郎醉酒后攥着我的手,喊着‘小宜’……他书房的暗格里还藏着宜修当年写的‘长风破浪’诗笺!”觉罗氏震惊不己,柔则突然神经质般地翻出枕下的小人——竟是穿着亲王福晋吉服的宜修木偶,上面扎满了银针。
觉罗氏劈手夺过木偶,狠狠地砸进火盆,怒斥道:“糊涂!这些腌臜手段若被王爷发现,你连嫡福晋的体面都保不住!”在火焰吞噬木偶的噼啪声中,她捏住女儿的下巴,逼视着她,说道:“记住!你如今要争夺的并非情爱,而是嫡子的性命和你后半生的倚靠!”
她附在女儿耳边,传授计策:“你生产时,我会买通产婆,若孩子身体孱弱,便说是年氏下毒所致。至于宜修……”她冷笑一声,“她既然己经嫁给了十三阿哥,你便该时常对王爷感慨‘十三弟妹好福气’,让他想起是谁害得他错失所爱!”王嬷嬷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
炭盆中的余烬忽明忽暗,映照出柔则轻抚腹部,喃喃自语:“额娘,我原以为嫁给他是美梦的开端……”觉罗氏为她擦拭眼泪的手陡然用力,说道:“菀菀,紫禁城里的梦,哪一个不是拿血染红的!”窗外忽然传来年世兰娇柔的笑声:“王爷小心台阶。”柔则眼底最后一丝脆弱瞬间化作了淬毒的恨意——这一刻,昔日的惊鸿仙子彻底在争宠的修罗场上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