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
天与地,却像一座巨大的冰棺,将一切生机冻结在内。
自那间破庙出来,薛刚彻底沉默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那场风雪抽干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具被仇恨与决意淬炼过的躯壳。
那张曾经飞扬的面庞,如今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
薛葵和两名亲兵远远地坠在后面,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
他们不敢靠近。
因为此刻的将军,比终南山最凛冽的寒风,还要让人心头发颤。
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燃烧殆尽后的死寂。
一种将所有锋芒都敛入鞘中,只待一击必杀的恐怖沉寂。
他们不再是仓皇的逃犯。
薛刚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用脚丈量这片腐朽的土地,沉稳,坚定,目标明确得令人恐惧。
首指南方。
庐陵。
那个几乎快要被大周朝堂遗忘的名字。
那个圈禁着天下最尊贵囚徒的牢笼。
一路南下,他们如鬼魅般穿行于乡野。
薛刚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贪婪地吞噬着沿途所见的一切。
他看到,一个村庄为了争抢半具冻僵的尸体果腹,爆发了一场械斗,最后所有人都带伤倒在雪地里,麻木地等待死亡。
他看到,一个老妇人抱着早己断气的孙子,坐在官道旁,对着来往的官差,一遍遍磕头,额头血肉模糊,只为求一口薄棺。
官差的马鞭,只是不耐烦地抽在她身上。
这些画面,不再是冲击。
它们是一根根烧红的铁钉,由苏晚晚的话语做锤,狠狠地钉进了薛刚的骨头里,与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账簿上,“大周”二字,又添了几笔血淋淋的刻痕。
终于,房州那低矮、灰败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被监视的、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
他们在一处偏僻的客栈落脚,按照密信的指引,薛刚将一支枯萎的梅花,放在了桌角。
客栈掌柜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随即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是夜,月黑风高。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马车,幽灵般停在客栈后门。
薛刚压了压斗笠,独自上车。
马车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被风声完美掩盖。
最终,停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宅院后墙。
院内,灯火如豆,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堂中,一个身形微胖、面色忧愁的中年男人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衣,掩不住眉宇间那股长期压抑而成的郁结之气,却也依稀可见几分昔日养尊处优的底子。
正是被废太子,庐陵王,李显。
“薛将军,你……”
李显看到薛刚的瞬间,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惨烈。”
薛刚抬起头,斗笠下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殿下,也比我想象中,更有胆气。”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没有半分求人庇护的卑微,只有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审视意味的冷静。
李显被他看得一怔,随即颓然地摆了摆手,叹道:“坐吧。在这房州,你我都是母亲案板上的鱼肉,还分什么殿下将军。”
薛刚没有坐。
他只是缓缓上前,将那枚沾着血迹和尘土的梅花玉佩,轻轻放在了桌上。
玉佩触碰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厅堂里,格外刺耳。
“我来,不是为了偷生。”
薛刚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李显的心口。
“我是来,向窃国者讨还血债,为这天下的冤魂,争一条公道。”
李显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他死死地盯着薛刚,那双早己被恐惧和屈辱填满的眼睛里,翻涌着骇浪。
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被他自己亲手掐死、埋葬了无数次的渴望。
“你……你疯了?!”
“殿下想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薛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薛家,三代忠烈,食李唐之禄,守李唐江山。如今,武氏篡逆,妖后当国,社稷陆沉,我薛刚虽为戴罪之身,却不敢忘祖宗之志。”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李显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过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疯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李显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你这是在找死!你还要拉着我,拉着整个房州为你陪葬!”
“苟延残喘,与死何异?”薛刚冷冷反问。
他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李显所有的伪装。
“殿下是甘心在此地终老,日夜祈祷着母亲能大发慈悲,还是想亲眼看着李唐的江山,被那群酷吏,彻底变成一座人间炼狱?”
人间炼狱!
这西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李显最软弱、最不甘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浑身颤抖,颓然地看着薛刚,眼中满是血丝。
“我能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他嘶吼道,“我手中无一兵一卒,身边全是她的耳目!我连呼吸,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殿下有天下人心。”薛刚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那些仍奉李唐为正朔的旧臣,那些被武氏酷政压迫到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是殿下的兵马。”
“殿下缺的,不是力量。”
“而是一面,敢于重新竖起的大唐龙旗。”
“和我这把,愿意为您披荆斩棘,饮血开刃的刀!”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良久。
李显缓缓抬起头,他眼中的恐惧、犹豫、懦弱,正在被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癫狂的光芒所取代。
是啊,再差,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我赌一次!”
他快步走到墙边,在一块不起眼的地砖上,以三长两短的节奏敲击五下,移开地砖,从下方的暗格中捧出一个沉重的木匣。
“这是我这些年变卖私产和一些忠心旧部暗中接济,积攒下的所有家当。”
他又拿出一卷用油布包好的册子。
“这里面,是天下各道,仍旧心向李唐的薛家旧部,或是不满酷政、可以争取的将领名单。他们……都在等一个信号。”
薛刚接过木匣与名册。
入手,重逾千山。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背负的,不再只是薛家的血海深仇,苏晚晚的临终遗愿。
更是这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和天下无数在黑暗中挣扎的生民。
回到客栈,薛葵二人立刻围了上来,满脸的担忧和疑问。
薛刚没有解释。
他摊开一张简陋的地图,借着昏暗的油灯,手指在名册与地图上缓缓移动。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了名册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王孝杰。
曾经的薛家军第一悍将,如今的朔方道折冲都尉。
薛刚提笔,蘸墨。
信上,没有一句煽动之言,只写了八个字。
“故人蒙难,盼君一晤。”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递给一名亲兵。
“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速度,亲手交到朔方,王孝杰将军手中。”
“是,将军!”
亲兵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薛刚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灌入。
风吹动他额前散乱的黑发,露出那双清明得可怕的眼睛。
他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里那枚梅花玉佩,冰冷依旧,却仿佛与他掌心的脉搏,连在了一起。
晚晚。
你看到了吗?
这盘棋,我不走了。
我要做的,是那个亲手掀翻棋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