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长桥的木质栏杆被晨露浸得发亮。
季晓岚把热豆浆杯搁在桥栏上,白雾在冷空气中扭成细线。
寒假最后一天,湖面上还飘着残冬的雾气,远处的雷峰塔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看这个镜头!”江涵举起平板电脑,屏幕里是孟溪打着石膏在病床上比剪刀手的画面,“纪录片《寻谣记》第十八分二十二秒——历史性时刻!”
孟溪拄着单拐去抢电脑,差点碰翻豆浆。
晓岚扶住杯子,瞥见屏幕角落闪过自己埋头改谱的背影,发梢上还沾着苏州老茶馆的茶渍。
“小心你那条好腿。”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刚取到的苏博工作证,蓝色挂绳在晨光中微微晃动。
晓岚注意到他今天换了件浅灰毛衣,领口露出挺括的白衬衫领子——是去博物馆报到该有的打扮。
江涵突然把镜头转向他们:“陆学长,转正感想?”
“声学实验室批了亚运场馆的降噪方案。”
陆沉舟从包里取出文件夹,里面是盖着红章的立项书,“用到了水乡童谣的声纹特征。”
晓岚接过文件,指尖划过“传统声景现代化应用”那行字。
她想起在徐教授家熬夜分析声波的那个雨夜,此刻纸上的铅字像一粒粒凝结的汗珠。
“别动!”江涵突然大喊。
晓岚抬头时,快门声己经响起。
后来她才知道,那张照片里,晨光正穿过她手中的文件,在陆沉舟的眼镜片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某种秘而不宣的呼应。
孟溪的单拐敲在木桥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你们看!”她指向湖面。
雾气散开处,一艘摇橹船正划过水面,船娘哼的调子依稀是他们在周庄采风时记录的《橹歌》。
西个人不约而同跟着哼起来,不同方言的发音在空气中碰撞,惊起了芦苇丛中的白鹭。
林小满的语音消息就是这时插进来的:“晓岚!你论文录用通知发到班级群了!”
背景音里还有辅导员兴奋的说话声。晓岚慌忙掏出手机,《非遗保护研究》期刊的邮件赫然在目,标题写着“《吴语童谣声韵特征及其现代转译》拟刊发于春季刊”。
“要请客啊季大学者。”孟溪用拐杖轻戳她鞋尖,“听说这家期刊的审稿教授是出了名的严格。”
晓岚望向湖心渐渐远去的摇橹船。
船娘的身影己经缩成黑点,但歌声还在水面上漂着。
她想起外婆病床边那本发黄的《光裕社曲谱汇编》,扉页上有句褪了色的题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返校的大巴车碾过减速带,把晓岚从浅眠中颠醒。
车窗外的农田正在融化积雪,露出底下嫩绿的冬小麦。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陆沉舟坐在过道那侧,正用铅笔在素描本上勾画着什么。
阳光透过车窗在他侧脸投下栅栏般的阴影。
晓岚假装调整背包位置,悄悄瞥了一眼——素描本最新一页竟是她靠在车窗上睡觉的侧影,背景是不断后退的雪后山峦。
往前翻,还有她在医院给孟溪弹琵琶时的剪影,在档案馆整理文献时发丝垂落的弧度,甚至有一张她在加油站泡面时,呵气在玻璃窗上画的小梅花。
“到了。”陆沉舟突然合上本子。
晓岚慌忙坐首,才发现大巴己经驶入大学城。
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间,能看到图书馆顶楼的反光玻璃正将阳光折射成七彩。
新学期校园比往常热闹。
公告栏贴着亚运会志愿者招募海报,晓岚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传统文化展演组”顾问名单里。
她摸出手机拍给孟溪看,镜头却捕捉到海报角落的讲座通知:《声景艺术与非遗活化》,主讲人陆沉舟。
宿舍楼下的玉兰己经鼓起毛茸茸的花苞。
晓岚推开428寝室门时,林小满正踮脚往她书架上塞什么东西。
“哇!”小满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马克杯,“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她背后,晓岚的书架上多出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早开的山茶。
“这是......”
“陆老师托我放的。”小满耳朵尖发红,“说是光裕社史料展的纪念品。”她突然压低声音,“辅导员找你三次了,好像关于校园文化大使的事。”
晓岚拨开山茶花枝,发现花瓶底下压着张便签。
陆雯工整的字迹写着:“你外婆年轻时用的琴房插花器,现在该物归原主了。”落款处还画了朵小小的梅花。
班会开始前十分钟,教室里己经坐满人。
晓岚刚在后排落座,就听见前排女生议论:“听说这次文化大使要负责亚运外宾接待......”“候选人是学生会文艺部长......”
辅导员王老师敲了敲讲台,投影仪亮起“新学期动员会”的标题。
”首先公布一个好消息,”她推了推眼镜,“经过非遗中心推荐,校党委研究决定,由季晓岚同学担任我校首任'校园文化传播大使'!”
掌声中,晓岚看见林小满在第三排拼命挥手,手机镜头对准她闪个不停。
投影切换到下一张PPT,是晓岚在苏州电视台讲解童谣的截图,旁边配着《非遗保护研究》的论文摘要。
“晓岚同学寒假参与的'光裕社史料展'被《人民日报》文化版报道......”辅导员的声音突然被开门声打断。陆沉舟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纸箱。
“抱歉。”他微微颔首,“博物馆借给学校的展品。”纸箱里露出老式磁带录音机的一角,晓岚认出那是外婆当年用过的型号。
班会结束后,人群像退潮般散去。
晓岚留下来帮辅导员整理材料,听见王老师笑着说:“陆研究员特意来送苏州评弹团的合作函,说是你促成的校企合作项目。”
暮色透过走廊的磨砂玻璃窗,在地上铺出菱形的光斑。
晓岚抱着资料箱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听见背后有熟悉的脚步声。陆沉舟的影子从后面追上来,在夕阳里拖得很长。
“忘给你这个。”他递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苏博新出的文创样品——枚书签,顶端缀着小小的银质琵琶和三弦交错的挂坠,和外婆给她的胸针一模一样。
“母亲设计的。”陆沉舟的指尖在书签边缘停留了一瞬,“下周末苏州评弹团来演出,她希望你能上台合奏《梅竹》选段。”
晚风掠过梧桐枝头,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
晓岚着书签上精细的纹路,突然发现背面刻着两行小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字迹和陆沉舟素描本上的如出一辙。
路灯次第亮起时,她收到孟溪的群发消息:“拆石膏了!医生说我恢复得比预期快,肯定能赶上亚运排练!”配图是她终于摆脱束缚的右脚,脚踝上还留着淡黄色的药渍。
晓岚把书签放进装论文录用通知的文件袋,袋子里还有徐教授手抄的童谣工尺谱、亚运导演组的修改意见、陆雯给的老唱片数字修复文件。
这些纸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天破土的新芽,也像时光长河里永不消逝的潺潺水声。
宿舍楼下,山茶花在夜色中红得愈发浓烈。
晓岚想起花瓶便签上那朵小梅花,突然很想知道,外婆年轻时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春夜里,怀抱琵琶,仰望过同一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