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
秦奋一声令下,远风微电子这台崭新的引擎,便以一种惊人的效率,瞬间进入了满负荷运转状态。
这间一千二百平米的办公室,被迅速分成了三个区域。
最里面,光线最好的区域,是魏东亭和楚云飞各自领导的硬件、软件研发区。几十张绘图桌和电脑桌背靠背地摆放着,形成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硬件区,气氛沉凝如铁。魏东亭、张伟、刘建军这三位计算所出身的“老炮儿”,几乎是铺盖卷都搬了过来。他们面前的绘图板上,密密麻麻的逻辑门电路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节点的标注,都遵循着最严格的工程规范,严谨得如同教科书。而在他们旁边的角落,则是王海涛的“逆向工程实验室”。那里堆满了各种拆解开的芯片和电路板,烙铁、热风枪、万用表、逻辑分析仪摆了一桌,王海涛像个入了魔的炼金术士,整个人的状态专注而狂野。
软件区,则安静得可怕。只有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和鼠标偶尔的点击声。楚云飞和他招来的那位天才少年李思明,一人一台电脑,屏幕上滚动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汇编代码和C语言。他们在为那个还只存在于图纸上的“凤凰一号”,构建它的灵魂——模拟器和编译器。这是从0到1的创造,是数字世界的创世纪,容不得半点喧哗。
办公室的中间区域,则被临时规划为行政和后勤区。跑腿、采购、打扫卫生、订盒饭……这些杂事,秦奋没让任何一个技术人员插手。他通过一家刚成立的劳务公司,直接雇了两个手脚麻利的阿姨,专门负责后勤保障。他很清楚,对于这群顶级天才来说,时间比黄金更宝贵,绝不能浪费在琐事上。
而他自己,则在中关村和京城饭店之间两头跑。技术上的大方向他已经牢牢把控,现在,他要做的是为这艘即将启航的战舰,构建最坚固的船体,扫清航道上的所有障碍。
这一天上午,秦奋没有去办公室,而是独自一人,像个悠闲的游客,漫步在中关村的“电子一条街”上。
他不是来“扫街”的,魏东亭已经把这件事做得很好。他是来感受这个时代,最真实、最鲜活的脉搏。
九十年代初的京城,是一副光怪陆离的画卷。古老的城墙根下,穿着灰色的确良中山装的老大爷提着鸟笼悠然走过;而不远处的马路上,一辆漆黑锃亮的桑塔纳呼啸而过,车窗里飘出的是当时最时髦的摇滚乐。
而中关村,就是这幅画卷中最矛盾、也最富冲击力的一角。
这里是全国知识分子密度最高的地方,毗邻着最高学府和顶级科研院所。但同时,它也是一个野蛮生长的商业丛林,充满了原始的、赤裸裸的欲望。
秦奋看到一个穿着海魂衫,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的“倒爷”,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推销内存条。
“小兄弟,我跟你说,这可是美国原装的金士顿骇客神条!4M的!你看看这金手指,锃亮!一百二一条,童叟无欺!给你的486装上,玩《毁灭战士》绝对不卡!”
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叫陈浩,扶了扶厚厚的眼镜,显然被说得有些心动,掏钱的手已经蠢蠢欲动。
秦奋只是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那所谓的“骇客神条”,颗粒颜色晦暗,PCB板的包边粗糙,明显是用回收颗粒重新打磨封装的假货,成本不会超过二十块。
就在他准备走开时,却看到另一个柜台发生了争执。
“黄三!你他妈的又拿假CPU坑人!我这刚装上就烧了主板!”一个气急败坏的壮汉,揪着一个瘦小精明的“倒爷”的衣领,怒吼道。
那个叫黄三的倒爷一脸无辜:“哎哎哎,大哥,话可不能乱说啊!我卖给你的时候可是好的,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操作不当?这电子产品,出门可就不退不换了啊!”
周围立刻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秦奋的目光,却被那块被壮汉扔在柜台上的、已经报废的主板吸引了。那是一块华硕早期的486主板,做工精良,而旁边那颗被烧毁的CPU,针脚已经歪斜,但依稀能看到上面刻印的“Intel 486DX2”字样。
他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拿起那颗CPU。入手的分量不对,太轻了。他用指甲在芯片的陶瓷封装上轻轻一刮,一层薄薄的黑色涂层,竟然被刮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灰白色的塑料底色。
典型的假货。用废旧的低端芯片打磨掉原有标识,重新刻上高端型号,再涂上一层漆伪装。这种手法,在前世的华强北,是最低级、最不入流的骗术。
“这CPU,针脚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秦奋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中却异常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那个壮汉一愣,拿过CPU仔细一看,果然在针脚根部发现了透明的胶水痕迹。他瞬间暴怒,一拳就砸在了黄三的脸上。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秦奋却没有再看下去,他将那颗假CPU扔回柜台,转身离开了。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他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渴望。从那个想买内存条玩游戏的学生眼中,他看到了民众对科技娱乐最朴素的追求。
他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混乱。假货横行,欺诈遍地,没有标准,没有信誉,只有最原始的丛林法则。
他也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机遇。正是因为混乱,才需要秩序的建立者;正是因为缺乏信誉,一个值得信赖的品牌,才拥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远风,要做的,就是那个建立秩序、定义标准的巨头。
回到京城饭店的套房,秦奋拨通了远风集团首席法务官林薇的越洋电话。
“林薇,是我。”
“秦董,早上好。”电话那头传来林薇冷静而干练的声音,背景里隐约有华尔街交易大厅的喧嚣,“高总监的融资计划书我已经看过了,正在做最后的风险评估和法律框架设计。另外,关于您让我关注的Cadence和Synopsys的用户许可协议,我也找到了一些判例……”
“这些先放一放。”秦奋打断了她,“我需要你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带上你团队里最精锐的力量,来BJ。”
电话那头的林薇明显愣了一下:“BJ?出什么事了?”
“不,是天大的好事。”秦奋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点燃了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现在,需要你来为这团火焰,构建最坚固的法律壁垒和公司架构。”
秦奋言简意赅地将远风微电子的成立、凤凰一号的计划、以及自主指令集VF-ISA v1.0的核心战略,向林薇做了说明。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林薇,这位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达维律所的高级律师,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够用了。
做芯片?自主指令集?
这已经超出了商业的范畴,这几乎是在挑战一个国家最薄弱的工业神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远风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商业上的竞争,更是来自国际巨头、甚至是国家层面的、涉及知识产权、技术出口管制、专利壁垒等全方位的法律绞杀!
“秦董……”林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度兴奋和巨大压力混合的产物,“您知道,在1993年的今天,中国的《专利法》刚刚修订,对于集成电路布图设计的保护,几乎是一片空白吗?我们的VF-ISA v1.0一旦公布,在法律层面,很可能会被国外的巨头无偿地‘借鉴’,我们甚至无法起诉!”
“我知道。”秦奋的回答平静如水,“所以我才需要你来。常规的专利保护走不通,我们就走非常规的路线。商业秘密、著作权、技术授权协议……我要你用尽一切法律工具,为VF-ISA v1.0打造一个立体的、多层次的‘法律护城河’。在国内,我们要让它成为事实上的标准;在国际上,我们要用最严苛的授权协议,让任何想使用它的公司,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番话,让林薇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升温。
这才是她想做的事情!不是跟在别人后面,修修补补地解决法律纠纷,而是站在一片地上,親手設計一座前所未有的法律大厦!
“我明白了。”林薇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復了往日的犀利和果決,“给我三天时间。我将組建一个在国际知识产权、公司法和贸易管制三个领域的精英小组。同时,我会立刻联系我在美国专利商标局(USPTO)和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的关系,搜集所有关于RISC架构的已公开专利和技术文献,为我们的自主性提供法律依据。”
“好!人到BJ后,第一件事,为新公司做最顶层的股权架构设计。魏东亭、楚云飞,以及后续的核心技术人才,我都要给他们预留股权激励池。我要让每一个为‘普罗米修斯’计划添柴的人,都能分享到未来的荣光!”
“明白!三天后,BJ见!”
挂断电话,秦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支军队,光有能征善战的将军还不够,还必须有最顶级的参谋和军法官。现在,林薇的加入,补上了这最关键的一环。
晚上,秦奋回到了中关村的办公室。
研发工作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气氛却有些微妙。
学院派的魏东亭和草莽出身的王海涛,在工作方式上,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碰撞。
“海涛!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逆向分析不是靠感觉!你要先绘制出这块板子的功能框图,然后逐级地去分析每一个模块的电路,最后再用逻辑分析仪去抓取关键信号!你这样东测一下,西焊一根线,太不系统了!”魏东亭看着王海涛“狂野”的工作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王海涛则有些不服气,他挠了挠头:“魏总监,您那套太慢了。这块板子的问题,我感觉就在I\/O控制芯片附近,我直接从这下手,半天就能摸清楚它的功能,比画图快多了。”
“感觉?我们做工程,最忌讳的就是感觉!”
另一边,楚云飞和李思明也遇到了点小问题。李思明虽然是数学天才,但毕竟是大二学生,编程经验不足,写出的代码虽然逻辑精妙,但在工程规范和可维护性上,却千疮百孔。
楚云飞板着脸,直接把他写了半天的两百行代码删掉了八成,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逻辑是骨架,但代码风格和注释是血肉。没有血肉的骨架,就是一具干尸,毫无价值。”
李思明被训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一言不发。
秦奋看在眼里,却没有立刻介入。他知道,这是团队磨合的必经阶段。天才与天才之间,需要碰撞才能产生火花。
他只是走到办公室中央,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各位,辛苦了。今晚我请客,去吃烤鸭!”
众人闻言,都有些意外。
“今晚不加班了?”魏东亭问道。
“对,不加了。”秦奋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正好,也借这个机会,我们开第一次非正式的技术交流会。”
他看向魏东亭和王海涛,笑着说:“老魏,你是我们硬件设计的‘总设计师’,负责的是‘顶层建筑’。你的工作,是要保证我们‘凤凰一号’的设计,在理论上是完美无缺、逻辑上是自洽的。这是我们的根基,慢一点,稳一点,非常有必要。”
接着,他又转向王海涛:“海涛,你是我们的‘特种兵’,是‘巷战之王’。你的任务,就是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去拆解、去破解对手的阵地。你的直觉和经验,是我们在面对未知电路时,最宝贵的武器。系统化和野路子,并不矛盾,它们是矛和盾,需要相互配合。”
最后,他看向楚云飞和李思明:“云飞,你的要求是对的。一个伟大的软件,不仅要有天才的算法,更要有磐石般稳固的工程实现。思明,你是块未经雕琢的美玉,逻辑思维是你的天赋,而云飞,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玉雕师傅。他现在的严厉,是为了让你未来能成为一代宗师。”
一番话,说得深入浅出,恰到好处。
魏东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王海涛的眼神柔和了许多。王海涛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魏东亭多了一份敬重。而李思明,更是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对楚云飞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秦奋看着眼前这支开始产生化学反应的团队,心中无比满意。
“好了,走吧!”他一挥手,“去全聚德!用我们自己赚的美元,去尝尝这京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