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去繁华的大城市,穿的确良衬衫,喝麦乳精,看电影,过上城里人那种体面日子。
不,大城市还不够,他要去国外!听说国外遍地是黄金,机会多得很。他一个大学生,到了国外,肯定能混出个人样来。
到时候,荣归故里?不不不,他才不回来呢!他要彻底跟这个穷地方,跟这些拖后腿的亲人划清界限。
至于这一万块钱是刘水秀怎么凑来的,以后怎么还,那跟他周悟有什么关系?他娘既然有本事借来,自然有本事去还。
他只管拿着钱,远走高飞,去追求他光辉灿烂的未来。
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几个老娘们正凑在一块儿嚼舌根,昏黄的灯光下,她们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周悟连个招呼都懒得打,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他仿佛己经能闻到大城市里汽车尾气的味道,能听到外国话叽里呱啦的声音。
那种新奇的、令人向往的生活,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
他甚至开始在脑海里勾勒出国后的生活蓝图。他要先学好外语,然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住上带花园的小洋楼,开上小汽车。
想到得意处,周悟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乎要小跑起来。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
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这无边的夜空一样,虽然暂时黑暗,但只要再等一等,等到明天下午,就会有无数颗星星为他闪耀,照亮他通往成功和幸福的康庄大道。
快到家门口了,他隐约看到自家窗户透出的灯光。李金花应该己经做好饭了吧?周悟摸了摸肚子,确实有点饿了。不过,跟即将到手的一万块和那美好的未来相比,这点饥饿感又算得了什么?
他决定了,今晚要好好吃一顿,养足精神,明天下午,他就要去迎接他人生的转折点了!至于其他的,都见鬼去吧!他周悟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周悟那近乎雀跃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院门外的夜色里,刘水秀这才收回目光,眼神冷得像院里那口老井的井水。
她站在堂屋门口,晚风带着田埂上泥土和野草的气息吹过,拂动着她额前的碎发。
风吹散了些许她心头的燥热,却怎么也吹不散那股子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的对周悟的厌恶与鄙夷。
这个老五,真是被他那死去的奶奶陈秋梅一手一意惯出来的白眼狼,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浸透了陈秋梅的自私自利和眼皮子浅。
一万块!亏他张得开这个口,说得如此轻巧,仿佛这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等着他周悟伸手去捡。
还想让她这个当妈的去借,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凑,然后他拿着钱远走高飞,去他妈的外国逍遥快活,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屁股债让她和这个家来背。
“呸!”刘水秀朝着周悟离开的方向,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若不是为了今日能彻底断了这小畜生的念想,让他死了这条心,她今天都懒得陪他演这出“慈母心切”的戏码。
上一世,就是因为心软,才被他哄骗着砸锅卖铁凑钱,结果呢?
人家一出国,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连个音信都懒得传回来,徒留她和老头子周忍,还有周默,在这穷山沟里苦熬。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胡乱装了回去,又酸又痛。
先是在机械厂厂长办公室里那里低声下气的周旋,紧接着又要回来跟周悟这个混小子斗智斗勇,真是比顶着烈日下地翻一天红薯还要耗费心神。
“柳儿,”她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转身对一首默默跟在她身旁的小女儿说,“去灶房烧点热水,妈身上黏糊糊的,想擦个澡,解解乏。”
周柳今天跟着她东奔西跑,小脸蛋上也染着倦色,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依旧清亮。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清脆地应了声:“嗯,妈,我这就去。”
说着,便像只小燕子似的,迈着不稳的小短腿,熟门熟路地往黑漆漆的灶房去了。
刘水秀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心头微软,这几个孩子里,柳柳最小,也最贴心。
就在这时,老西周思从他自己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出来了,身上还带着一股书本的油墨味。
他许是听到了堂屋里的动静,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目光先是落在母亲疲惫的脸上,随即又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周悟刚刚离开的方向。
二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细长,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与稳重。
“妈。”周思轻轻叫了一声。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倦意:“思儿啊,今晚太累了,不想动弹,也不想吃饭了。你们几个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填肚子的,自个儿想办法弄点吃吧。”
她知道这话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像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但她现在确实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累,只想赶紧躺下。
周思的目光在堂屋角落里那辆自行车上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
那辆自行车虽然不是崭新的,但保养得不错,车身擦得锃亮,车铃铛还是铜的,比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要强上一个档次。
他记得早上母亲和小妹出门时,家里并没有这辆车。母亲和小妹出去了一整天,现在天都黑透了才回来。
周思心里跟明镜似的,透亮。妈和小妹,八成是在外面吃了东西。或许是办完事,在县城哪个小摊上垫了肚子。她妈不说,他也不敢问。
“知道了,妈。”周思应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安慰或者探寻的话,只是默默地转身,也朝着灶房的方向走去。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也是一种成熟和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