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晨光清冷稀薄,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奢侈的暖意。覆盖着厚厚冰霜的盐碱地在脚下延伸,每一步踏下,都伴随着冰层碎裂的“咔嚓”声和脚下传来的刺骨寒意。无数凝结在冰霜表面、枯草茎尖、甚至悬浮在冰冷空气中的锈露,如同亿万颗内蕴暗红星辰的脆弱钻石,在微光下闪烁着奇异而微弱的辉光。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新生水汽和铁锈微腥的气息,清冽地冲刷着肺腑,也如同冰冷的薄纱,轻轻包裹着昨夜残留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麟泽走在最前面。
他的背影佝偻得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山岳,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艰难。覆盖着盐晶、褴褛不堪的上衣早己被冷汗、血污和尘土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处那道触目惊心的焦黑裂痕的轮廓。裂痕边缘如同被墨汁浸透的焦炭,那点凝固的、纯粹的漆黑死死嵌在深处,像一颗沉睡的、不祥的种子。每一次脚步落下,身体微不可察的晃动,都牵动着那道裂痕,带来一阵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沉重闷哼。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上被冰齿咬出的恐怖伤口边缘,灰白冰晶和金属锈蚀的暗痕在锈露的气息中似乎不再那么刺眼,但深可见骨的创口依旧狰狞,暗红的血痂混合着冰晶碎屑,随着他蹒跚的步伐,在覆盖锈露的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陷的、边缘带着暗红锈迹的脚印。
他低着头,黯淡无光的银白色瞳孔死死盯着脚下不断延伸的冰霜盐碱地,仿佛那里有他必须走下去的唯一理由。浓密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和尘土,随着他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微微颤动。他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固执地、一步一印地朝着荒原深处那片熟悉的、巨大的阴影轮廓挪去——铸铁厂废墟。
我和小钉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留下的、带着暗红锈迹的脚印前行。
小钉小小的身体靠着我,依旧虚弱无力,脚步踉跄。青紫的小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尘土和昨夜残留的污迹,眼神空洞而茫然,巨大的悲伤和脱力感如同沉重的枷锁。他只是本能地跟着,小小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锈露的清冽微腥气息似乎稍稍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意,但黑铅侵蚀带来的虚弱和对婆婆逝去的巨大悲痛,依旧沉沉地压着他。
我架着他,后背被瘴气碎片击中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深沉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手臂深处残留的锡静脉侵蚀后的虚弱麻木感,在锈露的气息浸润下,如同灌满了冰冷铅砂的袋子,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看着前方麟泽那摇摇欲坠却固执前行的背影,感受着小钉冰冷小手传来的微弱力量,我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到双腿,支撑着三个人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艰难跋涉。
距离在无声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中一点点缩短。铸铁厂废墟巨大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阴影越来越清晰,沉重地压迫着视野。倒塌的熔炉高耸着断裂的黝黑残躯,扭曲的钢架如同折断的肋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凝固的铁水沟槽蜿蜒如僵死的血管,覆盖着厚厚的、颜色诡异的暗红锈尘。死寂像浓稠的油墨,涂抹在每一寸废墟之上。昨夜逃离时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腥甜腻气息,似乎被荒原的寒风和锈露的气息稀释了一些,但依旧若有若无地漂浮在空气中,如同幽灵的低语,钻进鼻腔深处,勾起心底最深的恐惧和冰冷。
我们终于踏入了废墟的范围。
脚下的冰霜盐碱地迅速被厚厚的、颜色诡异的暗红锈尘所取代。靴底踩上去,不再是“咔嚓”的脆响,而是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仿佛踩在无数细小的、干燥的昆虫甲壳上。空气中那股铁腥甜腻的气息陡然变得浓郁起来,混杂着废墟特有的腐朽和尘埃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陈旧气息,瞬间压过了荒原上带来的那点微弱的、属于锈露的清冽。
麟泽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沾满血污尘土的脸猛地抬起,黯淡无光的银白色瞳孔死死盯着废墟深处——那个通往矿洞入口的巨大、倾斜的废渣山坡的方向。
“……不……” 一声极其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嘶哑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间挤出。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愤怒!
“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废渣山坡依旧如同昨夜逃离时那般死寂、倾斜,覆盖着厚厚的暗红锈尘。但此刻,在那片暗红的尘埃之上,在矿洞入口巨大齿轮的阴影之下,在废墟每一处倒塌的钢架和熔炉残骸的表面……赫然覆盖着一层……奇异的结晶!
那不是矿洞里那种暗红、尖锐、带着血腥气息的锈晶。
也不是盐沼礁石上纯净的、带着古老威严的盐晶。
那是一种……灰白色与铅灰色交融的、如同劣质珍珠般浑浊的结晶!
它们覆盖在废墟的表面,薄薄一层,却异常致密。灰白的主色调中,流淌着无数条如同凝固沥青般的、深沉的铅灰色纹路。这些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脉络,在浑浊的结晶层下缓缓搏动、延伸,散发出一种混合了盐晶的冰冷净化感和铅锡的污秽湮灭感的……极其矛盾的诡异气息!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灰白铅灰交融的结晶表面,正缓慢地、极其诡异地……渗出一种粘稠的、如同融化的水银般沉重的……铅灰色液滴!
这些液滴在浑浊的结晶表面滚动、汇聚,最终如同沉重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下方的暗红锈尘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声,瞬间将锈尘腐蚀出一个个冒着丝丝黑烟的、深不见底的小坑!
空气中那股铁腥甜腻的气息,在这浑浊结晶和铅灰色液滴出现的地方,变得格外浓烈!那气息钻入鼻腔,不再是单纯的铁锈味,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金属死亡气息!
“盐……铅……” 麟泽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源自盐晶核本能的剧烈排斥!他肩胛处那道焦黑的裂痕猛地一颤!边缘那点凝固的漆黑似乎感受到了这诡异结晶散发出的、混合了湮灭与盐晶的矛盾气息,如同被挑衅的毒蛇,瞬间“活”了过来!
嗡——!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纯粹毁灭意志的灰暗气流,毫无征兆地从麟泽肩胛的裂痕深处爆发出来!气流如同失控的毒龙,瞬间缠绕上他全身!他佝偻的身体猛地挺首,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强行拉伸!黯淡的银白色瞳孔瞬间被翻涌的灰暗湮灭气息彻底吞噬!里面只剩下纯粹的、被惊扰后的暴怒和毁灭欲望!
“呃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沾满血污的左手猛地抬起,五指成爪,狂暴的灰暗气流在他掌心疯狂汇聚、压缩!那目标,赫然指向废墟上覆盖的、散发着矛盾气息的浑浊盐铅结晶!
他要毁掉它们!用最纯粹的湮灭!
“麟泽!不要!” 我肝胆俱裂,嘶声尖叫!他体内的湮灭之力本就处于脆弱的平衡,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这盐铅结晶……它们覆盖的地方,正是矿洞入口!是母亲血锈晶矿脉的源头!
然而,我的阻止迟了!
就在麟泽掌心的灰暗气流即将脱手而出的瞬间——
嗤嗤嗤——!
我们脚下厚厚的暗红锈尘中,毫无征兆地射出数十条细如发丝、却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铅灰色细丝!
这些细丝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速度快得惊人!它们无视空间距离,瞬间缠绕上了麟泽抬起的手臂、他爆发出湮灭气息的肩胛裂痕、甚至……他那只按着裂痕的右手!
细丝收紧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沉重到极致的粘滞感和侵蚀感,顺着那些铅灰色细丝,蛮横地冲入了麟泽的体内!
麟泽身体猛地一僵!掌心汇聚的狂暴灰暗气流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火焰,瞬间溃散!他眼中翻腾的毁灭欲望被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意志强行压制、覆盖!他挺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脊柱,再次重重佝偻下去!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和被强行禁锢的愤怒的嘶吼!
那些铅灰色细丝并未停止!它们在麟泽身上疯狂蔓延、缠绕!如同编织一张冰冷的金属蛛网,将他牢牢禁锢!细丝的另一端,则深深地扎入我们脚下的暗红锈尘之中,连接向废墟深处……那片覆盖着浑浊盐铅结晶的区域!
“哥!” 我发疯般想冲过去扯断那些细丝!
但就在我脚步刚动的刹那——
“姐姐……” 一个冰冷、僵硬、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
我猛地回头!
小钉!他不知何时松开了紧紧抓着我衣角的手!小小的身体站得笔首,青紫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刚刚恢复清澈的大眼睛,此刻再次变得空洞!瞳孔深处,一点纯粹的、冰冷的、如同凝固黑铅般的暗红色光芒……重新亮起!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冰冷的……笑容!
“……婆婆……在……矿里……等我们……” 他用那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腔调,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冷的铅块砸在心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废渣山坡上,那个覆盖着浑浊盐铅结晶、不断滴落铅灰色液滴的矿洞入口……走去!
“小钉!停下!” 我失声尖叫,扑过去想抓住他!
但小钉的动作看似僵硬缓慢,却异常坚定!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轻易地挣脱了我虚弱的手臂!他头也不回,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矿洞入口的方向,脸上挂着那诡异的、冰冷的笑容,一步一步,踏着覆盖盐铅结晶的暗红锈尘,走向那片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阴影!
而被无数铅灰色细丝缠绕禁锢、身体佝偻颤抖、眼中只剩下被压制后更深沉暴怒的麟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不甘的呜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那些细丝拖拽着……同样朝着矿洞入口的方向……踉跄前行!
废墟死寂。只有铅灰色液滴滴落的“嗒”声,细丝绷紧的“嘶嘶”声,以及小钉那冰冷僵硬的脚步声,在覆盖着浑浊盐铅结晶的死亡之地……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