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铅灰色沼泽底部的顽石,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沉重的、带着金属腥锈的死寂狠狠拽回。身体的感觉只剩下一种无处不在的、深沉的麻木和胀痛,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被灌满了冷却凝固的铅液。连呼吸都成了奢侈,每一次微弱的气流进出,都牵扯着胸腔深处被锈蚀铁片刮擦般的剧痛。
“……姐姐……”
遥远的声音,如同隔着厚重铅板的呼唤,断断续续,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水淹没般的窒息感。
小钉!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炸开的火星,瞬间灼穿了包裹意识的铅灰色冰壳!我猛地挣扎起来,不是身体的移动(身体依旧如同被浇筑在铅棺里),而是意识的强行凝聚!撬动那沉重如山的眼皮!
痛!撕裂灵魂的痛!仿佛每一次意念的集中,都在用烧红的钢针搅动脑髓!
一次……两次……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濒临溃散……
终于——
一丝微弱、扭曲的光感,艰难地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视野模糊,如同透过沾满铅灰和血污的毛玻璃。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冷滑腻的触感——身下不再是坚硬的盐冰,而是……某种粘稠的、缓慢流动的……流体?
目光艰难地聚焦。
灰。
不是盐冰的灰白,也不是铅圣骸的铅灰。是一种……更加轻盈、更加流动的……银灰色。
如同融化后又迅速冷却的……锡液?不,它更像是一种……液态的灰烬?无数细微的、闪烁着黯淡银灰光泽的颗粒悬浮其中,缓慢地沉浮、旋转,构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银灰色沼泽!
我们,我和小钉,就半陷在这片诡异的银灰色流体里!冰冷的粘稠感包裹着身体,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滑腻。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搅动着这片银灰沼泽,散发出一种……干燥的、带着金属锡腥气的……尘埃味道。
锡灰?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感。
小钉就在我旁边,小小的身体大半陷在粘稠的锡灰里,只露出肩膀和头。他灰败的脸色并未好转,反而笼罩上了一层诡异的银灰色光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锡膜。更可怕的是他脸上的铅灰色纹路!它们并未消失,反而在银灰光泽的映衬下,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微微蠕动、搏动,颜色变得更加深沉、污秽!铅毒并未被清除,反而在这诡异的锡灰环境里……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异变?
他空洞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银灰色颗粒,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小小的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发出破碎的呓语:“……婆婆……黑……好多黑……压……压住了……好重……姐姐……冷……”
阿婆的意志……正在被铅毒和这诡异的锡灰双重压制?!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残存的心智。我想伸出手去抓住他,想把他从这片粘稠冰冷的锡灰中拖出来,但身体如同被无数无形的铅链锁住,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只有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在脸上冰冷的锡灰薄膜上冲刷出两道短暂的痕迹,随即又被新的银灰色颗粒覆盖。
视野艰难地抬起,扫向这片无边无际的锡灰沼泽。
空旷。死寂。没有盐冰柱,没有铅圣骸那恐怖的轮廓。只有无尽的、缓缓流动的、闪烁着黯淡银灰光泽的粘稠流体,一首延伸到视野扭曲模糊的黑暗尽头。头顶……是同样粘稠的、如同倒悬锡灰沼泽般的……黑暗穹顶?没有光源,但整个空间却弥漫着一种均匀的、毫无生气的银灰微光,仿佛光线本身都被这片锡灰同化了。
这里……是哪里?铅圣骸的……内部?还是……被它污染吞噬后形成的……某个夹缝空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茫然和恐惧中——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排斥与指引的意念波动,猛地从我胸口附近——那件沾满污垢、被锡灰浸透的破烂衣服口袋里……传来!
是……阿尔乔姆的那个……锡烟盒?!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劈开混沌!那个老矿工唯一留下的遗物!那个他临死前紧紧攥着、沾满盐渍和血污的扁平锡盒!
那股意念并非源自烟盒本身,而是……源自烟盒内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阿尔乔姆生命最后气息的……烙印?以及……一种更古老的、仿佛与这片锡灰同源的……冰冷呼唤?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胸口那个被锡灰覆盖的、微微鼓起的位置。身体无法动弹,但残存的意念却如同濒死的藤蔓,死死缠绕住那点微弱的波动!
“……拿……出来……” 一个破碎的意念,如同我自己的灵魂在呐喊。
仿佛感受到了这股意念的牵引,那紧贴着我胸口的锡烟盒,表面覆盖的粘稠锡灰,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以锡烟盒为中心,周围缓慢流动的粘稠锡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缓慢地……向西周……排斥开去!一个微小的、仅容烟盒存在的“干燥”区域,极其艰难地在我胸口形成!
而那个沾满污渍的扁平锡盒,就在这片微小的“干燥”区中,极其轻微地……向上……拱动了一下!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将它……从粘稠的锡灰沼泽中……缓缓托起!
它一点点地挣脱锡灰的包裹,暴露在黯淡的银灰光线中。盒身布满划痕和凹坑,边角磨损得厉害,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是阿尔乔姆的?)和干涸的盐粒。盒盖边缘,那个模糊的、如同被矿镐砸出的“锡灰”刻痕,在银灰光线下,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一分,闪烁着一种冰冷而内敛的光泽。
嗡!
当锡烟盒完全暴露在锡灰沼泽之上的瞬间,那股源自它内部的微弱意念波动骤然变得清晰!它不再仅仅是排斥周围的锡灰,而是……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带着阿尔乔姆生命最后的烙印和某种冰冷的渴求,瞬间刺入这片无边无际的锡灰沼泽深处!
轰——!!!
整个锡灰沼泽,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猛地……沸腾起来!
不是剧烈的翻滚,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涌动!无数悬浮的银灰色颗粒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吸引,疯狂地朝着锡烟盒的方向汇聚、旋转!粘稠的流体发出低沉的、如同大地呻吟般的“汩汩”声!
同时,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数破碎记忆和金属尘埃气息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污水,顺着那无形的探针,疯狂地……逆流涌入锡烟盒!再通过紧贴我胸口的烟盒……狠狠地……冲入我的意识!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
无数混乱、破碎、充满绝望和金属冰冷的画面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 **扭曲的矿道,昏暗的油灯光线下,一张布满汗水和矿尘、因恐惧而扭曲的年轻矿工的脸(是年轻的阿尔乔姆?),他死死盯着岩壁上一道正在无声蔓延的黑色裂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气音……**
* **巨大的、流淌着污秽铅液的矿坑底部,无数佝偻的身影如同蚂蚁,在监工沾满油污的皮鞭下,用鹤嘴锄疯狂地凿击着坚硬的矿脉,每一次敲击都迸发出刺眼的火花和呛人的粉尘……咳嗽声、痛苦的呻吟、皮鞭抽打皮肉的脆响混杂成一片地狱的噪音……**
* **一张布满皱纹和慈祥笑容的老妇人脸庞(阿尔乔姆的母亲?),在低矮破旧的木屋里,将一块烤得焦黑、散发着粗粮香味的饼子塞进一个瘦小男孩(童年的阿尔乔姆?)手里……画面瞬间被翻涌的铅灰色雾气吞噬……**
* **漆黑的矿道深处,一双双闪烁着饥饿绿光的眼睛(盐耗子?),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如同潮水般从岩缝中涌出,扑向一个摔倒的、发出凄厉惨叫的矿工……啃噬血肉和骨骼的“咔嚓”声清晰得令人作呕……**
* **“老盐窖”深处,阿尔乔姆枯瘦的手颤抖着,用鹤嘴锄小心翼翼地撬开一块巨大的盐晶,露出下面一小片闪烁着奇异银灰色光泽的……柔软金属矿层?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取代……**
* **最后,是铅圣骸那庞大、污秽的铅灰色轮廓,从沸腾的铅液中缓缓升起……深渊般的眼窝漩涡锁定了他……破体而出的铅灰色尖刺……融化塌陷的躯体……**
“呃啊啊啊——!!!”
我发出无声的惨嚎,灵魂在这些充满痛苦、绝望、死亡和金属冰冷的记忆碎片冲刷下,如同被投入了绞肉机!阿尔乔姆的一生!这片铅矿的诅咒!无数矿工的血泪与怨毒!如同污秽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我残存的意识!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污秽的记忆洪流彻底冲垮、同化的刹那——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沉重而古老的灰烬气息,猛地从我头顶正中央——那片暴露的、灰烬色的囟门……爆发出来!
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带着焚尽污秽决绝的……灼热净化之力!
这股力量如同在我濒临崩溃的识海中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焰!那些疯狂涌入的、污秽的锡灰记忆碎片,在这灰烬囟门散发的净化气息冲击下,如同遇到克星的污雪,瞬间发出无声的哀嚎,大片大片地消融、汽化!
剧痛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剧烈!如同灵魂被放在净化之火上反复炙烤!但这一次的痛,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清明!
混乱的记忆洪流被强行中断、净化!我的意识在剧痛中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如同被巨浪拍上沙滩的溺水者。
而就在这短暂的清明间隙,我清晰地“看”到——
锡烟盒,那个引发这一切的源头,在吸收了部分涌入的、属于阿尔乔姆和这片矿坑的污秽记忆后,盒身上那个模糊的“锡灰”刻痕……竟如同活过来一般,开始流淌出……纯净的、闪烁着温润银灰光泽的……液态金属?
不,不是液态金属!那感觉更像是……被提纯、被净化后的……锡灰本源?!
这股纯净的银灰光泽,如同拥有生命的溪流,顺着紧贴我胸口的锡烟盒,极其自然地……流淌出来,覆盖了我被锡灰沼泽包裹的胸口皮肤!
嗤——!
一股清凉感瞬间取代了部分被铅液灌满的沉重麻木!侵入体内的、属于这片沼泽的污秽锡灰气息,如同遇到了更高阶的存在,发出无声的哀鸣,瞬间被这纯净的银灰光泽排斥、驱散!
更令人震撼的是,这股纯净的银灰光泽流淌过的地方,我皮肤上沾染的、那些污秽的铅灰色斑点和属于铅圣骸的死寂气息,竟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迅速淡化、消失!
锡灰……在净化铅毒?!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污秽本身……竟蕴含着解药?!
“嗬……嗬……” 旁边传来小钉痛苦而微弱的喘息。
我猛地转头(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看向他。
只见那股从锡烟盒流淌出的纯净银灰光泽,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在驱散了我胸口的污秽后,竟分出极其细微的一缕,如同蜿蜒的银色小蛇,极其自然地……流淌向旁边深陷在锡灰沼泽中的小钉!
它无视了包裹小钉的污秽锡灰,精准地……触及了他灰败脸颊上……那正在疯狂蠕动搏动的、深沉的铅灰色纹路!
嗤——!
更加清晰的消融声仿佛首接在灵魂中响起!
小钉脸颊上那深沉的铅灰色纹路,在纯净银灰光泽的触碰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墨汁,瞬间停止了蠕动!污秽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退!虽然未能完全根除,但那可怕的侵蚀势头……被强行遏制住了!
“呃……” 小钉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和一丝奇异解脱的呻吟,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他那被铅毒和锡灰双重压制、陷入沉寂的阿婆守护意志,似乎也因为这纯净锡灰的介入而……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希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然而,这净化并非没有代价。
锡烟盒在释放出这股纯净的银灰光泽后,盒身上那个流淌着光芒的“锡灰”刻痕,迅速变得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刚刚汲取的力量。而涌入我识海的那些污秽记忆碎片虽然被净化了大半,但残存的部分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混乱。
更可怕的是,这片无边无际的锡灰沼泽,似乎被锡烟盒的举动彻底激怒了!
整个空间猛地一震!粘稠的银灰色流体不再缓慢流动,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搅动,掀起了汹涌的、无声的巨浪!无数银灰色的颗粒如同狂暴的沙尘暴,疯狂地旋转、呼啸!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滔天怨毒和吞噬渴望的……集体意志……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从沼泽的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狠狠地……锁定了漂浮在“干燥”区中的锡烟盒……以及……紧贴着它的我!
阿尔乔姆的记忆碎片中,那被铅圣骸凝视的终极恐惧,再次降临!这一次,来自这片孕育了“锡灰”的……污秽沼泽本身!
巨大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威压,如同无形的铅灰色巨山,狠狠碾下!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身体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灰烬色的囟门剧烈地搏动着,爆发出更加强烈的净化灼热,与这沼泽的污秽意志疯狂对抗!
锡烟盒在我胸口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细微的、如同哀鸣般的金属震颤声。它似乎在挣扎,在恐惧,盒身上黯淡的“锡灰”刻痕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
“嗬……锡……锡老爷……”
一个极其微弱、干涩、仿佛被砂纸打磨了无数遍的老迈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恐惧、敬畏、祈求、以及一丝……诡异的狂热——突兀地、断断续续地……从锡灰沼泽翻涌的深处……飘了过来!
不是幻觉!
随着这个声音,在距离我们不远处,一片剧烈翻涌的锡灰浪涛之上……一个……极其模糊、由流动的银灰色颗粒勉强勾勒出的……佝偻人形轮廓……缓缓地……浮现出来!
它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只是一个由锡灰构成的、不断扭曲变幻的……影子。但那影子手中,似乎……也紧握着一个……同样模糊不清的……长柄工具的轮廓?
矿镐?还是……鹤嘴锄?
“……锡灰……路……带……带路……” 那个干涩的声音,从那个扭曲的锡灰人形轮廓方向,断断续续地……再次飘来。